夜渐渐深了。
酒肆阁楼上的栏杆前藏着一个角落, 在这里, 楼上人纵观楼下客,楼下客不见楼上人。
孟安醉就隐在这个角落里,她曲着长腿, 对着皓月浅眠。
直至楼下车轱辘声响起, 她睁开眼,看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门前,片刻后, 展城归从酒肆里出来。
他仍是穿着粗布麻衣,可他眼中的沉敛之意,让他迅速和那辆马车融为了一体,他驻足在前, 回头望了又望, 似乎在等着什么, 可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门口那盏昏黄的灯和迎风招招的酒旗。
孟安醉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那人的背影格外的寂寥萧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里一名宫女忍不住撩开车帘探出头来,低声催促了两句。
“走吧……”
在他提步上车前, 孟安醉听见有人叹息了一声。
目送马车渐渐走远后, 孟安醉很快换了身利落劲装,而后行至院子里那片葡萄藤下。
指尖一一抚过那些低矮的叶片,她垂眸笑了笑。
“想必没有我,你也能长得很好吧。”
孟安醉收回手, 转身,打开了酒肆的大门。
她深深看了一眼酒旗上那两个狂野的大字,轻轻挥了下手。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繁华街道上林立着此起彼伏的轩昂楼阁,在墨蓝夜幕下留下了许多剪影,飞檐下挂着仿佛永不熄灭的灯笼,亮而朦胧,远处的护城河上火光闪动,流动着赶路的船舶。
孟安醉趁着夜色,加快了脚步往凤阳酒楼走去。
酒楼门前早有人牵着一匹马等在那儿,她刚走近,便被那人拉到了角落。
孟安醉看着满面春风的王掌柜,面无表情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当然,”王掌柜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笑了声,“生意人自是要讲诚信,既然孟掌柜让出了贡酒名额,王某也定不负所托,这通关令牌是凤阳酒楼特制,孟掌柜出示它从此便可走天下。”
孟安醉接过充当路引的令牌,道了声谢,而后想起什么,又问:“王掌柜的金陵醉酿得如何了?”
听到问话,王掌柜油腻的脸上反着光,得意道:“孟掌柜实诚人,那酒方的确好,王某已命人在酿制中了,相信过不了几天,这金陵醉便不会再是沉醉酒肆独一份儿了——说不定还将从此成为我凤阳酒楼的招牌。”他又从掏出两锭金子放在她怀里,嘿嘿笑道,“孟掌柜愿主动离开金陵,可谓省了王某不少事,小小心意,望孟掌柜一路顺风。”
孟安醉嘴角勾了勾,没有拒绝,她将金子收进怀里,随后翻身上马,披星戴月地追向早已出城的桑落竹青。
*
夜幕仿佛洗旧的蓝黑绸布,绸布上点缀了碎金,满月晕黄又带了些红。
展城归坐在进宫的马车里,旁边的宫女一直为他摇着扇子,他心底却没由来的愈发烦躁。
宫女是谢清绮身边的,名为挽玉,她见车内闷热,又将车帘卷了起来通风。
潮热的夜风将展城归沉重的脑袋吹得清醒了许多。
他遥遥望着那轮月,听着挽玉轻声和他汇报他离开这两个月里宫里发生的那些琐碎之事。
一桩桩一件件,多小的事听起来似乎都充满了深意。
他阖上眼,只觉得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
过了玄津桥,便到了西安门。
挽玉出示了东宫令牌,马车徐徐驶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
巡逻侍卫步伐整齐,来往宫女行礼恭敬,翠绿之意盈满枝头,盛夏忽然便悄然而至,这样的转变让展城归立时有些不寒而栗。
“明年葡萄姑娘可就吃不到葡萄了。”
不知为何,展城归脑海里猛地跳出了这句话。
他紧紧捏着马车的窗框,关节微微发白,开始慢慢回想着什么。
挽玉在旁边道:“殿下,前头便到东宫了,您离开这些日子,太子妃日日想念,这回您终于回宫了,太子妃指不定多开心呢。”
“停车。”展城归却忽然沉声道。
“怎么了殿下?”挽玉愣了愣,疑惑道,“马上就到——”
“我说停车!听不懂吗!”
展城归额角青筋绷起,而后“砰”的巨响一声,马车的窗框竟生生被他捏碎了,他整个手掌被碎屑扎得鲜血直流,吓得挽玉花容失色,连忙朝车夫喊:“停车!赶紧停车!”
下一瞬,展城归撩帘而出,冷着脸提起内力徒手扯断了缰绳,直接骑着那马,往夜色里冲去。
什么吃酒梅,什么喝烈酒,他算是明白了,这全都是为了灌醉他,好让桑落竹青提前离开。
问他葡萄藤的归属,又亲手做菜给他吃,还祝他一切顺遂,待他前所未有的温柔……
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让他毫无防备。
他拼尽全力努力的两个月,他以为颇有成效的两个月,原来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根本从来没想过要为他留下来。
展城归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他只有一个念头——
回去找她。
冥冥之中他觉得,若他不赶回去,那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
马车刚进东宫的大门,谢清绮听到声响便赶了出来,可看见的,是阵风似的转道而去的身影。
她甚至来不及和展城归打声招呼。
谢清绮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然而片刻后,她没能留住的人,却被四周突然闻风而动的刺客抢先了,刺客一左一右将马前腿斩断,硬生生拦下了展城归的脚步。
这些黑衣刺客所使招数与上一次的东宫刺杀,如出一辙。
可惜这回,却没有那个凌云之姿,横刀向前的女子挡在他身前了。
展城归的眼猩红一片,往日温和干净的神情不再,一想到孟安醉此刻很可能已经离开金陵,他的神志都几乎模糊了。
而眼前这些刺客,竟还偏偏要在此时拦他。
他禁不住想笑起来,莫非是头一次故意给了展言曜东宫无能的错觉,便让他一直信以为真了么。
可这些人哪里知道,他的软弱,他的柔和,不过只是为了博那人一眼的可怜而已。
如今她都不在他身旁了,他还装那些样子作甚。
刺客捏起杀招朝他刺过来,展城归的眼神阴冷刺骨,他两指放在嘴边,吹了声诡异的口哨。
一瞬之间,在这宫墙之内,无数身着黑衣铠甲的暗卫从四面八方一跃而起。
他们手中的刀在月光下闪着森森寒意,身形闪动之间,血珠溅起,一具具刺客的尸体相继倒下,将东宫门前这条路,染成了刺鼻的深红。
传闻太子训练了一批黑甲卫,个个神出鬼没武功高强,甚至还有“黑甲一出,屠戮四方”的狂霸之言,可直到太子遇刺身死都无人见过黑甲卫的样子,是以所有人都以为,那仅仅只是个传闻而已。
就连谢清绮,今夜也是第一次见到黑甲卫的样子。
她远远望着黑甲卫保护着展城归向前,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
为何归于太子的黑甲卫会在展城归手里,而展城归却又总是闭口不提他与太子出宫之后所发生的事,眼下看来,答案不言而喻。
随后,她看着展城归让人重新备了一匹马,看着他疯魔似的飞奔出宫,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太子殿下,将江山托付给他,您真的值得吗?
一条一条的长街穿过,展城归几乎没有喊停便滑下了马,他踉跄着去敲沉醉酒肆的门,一声又一声,信徒鸣钟一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回荡。
这样大的动作幅度,他扎着碎屑的手掌见尽是灼烧痒痛,但他顾不上疼,酒肆里无人回应,他的血液刹那间冷到凝固。
喉结轻轻滚动了下,展城归忍不住,再次踹开了门。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走进酒肆,大堂里、二楼房间里、院子、厨房……
她的所有衣物都还在,明日应当备酿的酒料也好好地搁在那里,能找的地方他都一一找过,可所有的地方却都空无一人。
最后展城归回到了大堂,而后发现了静静躺在酒桌上的一条手巾。
藏青色的,勾着金线,上头还印有最初的那一版“沉醉”二字。
他拾起手巾,用力攥着,外头那匹马没拴,嘶叫了一声后,不知往哪儿跑走了。
屋内酒香四溢,外面银河当空,他仿佛看见孟安醉的身影出现在酒肆的每一处。
他伸手轻轻一碰,便又消失了。
展城归拎了一坛金陵醉来,直接便往嘴里灌,脸上莫名湿湿的,他以为是酒,可伸手一摸,一手的咸。
在他喝完了第二坛酒后,屋外忽然有声音传来。
展城归心尖一颤,立刻闭上了眼睛,抱着酒坛的手指骨都泛着青白,正微微发着抖。
“殿下……”
一串脚步声跟了上来,展城归睁开眼,是谢清绮派来的侍卫,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干着声音道:“去暗处候着。”
说完,他一个人拎着酒坛走到院子里。
他在葡萄藤下的美人榻躺了下去,而后将那条薄毯捂在怀里,上头依稀残留着她身上清冽的酒香。
肩膀微微颤动着,展城归眼角止不住地发烫。
阿醉,我再等你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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