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醉回房熄了灯,这次她很快入眠。
次日,沉醉酒肆没有开门,店里几人不紧不慢用过早膳后,杨怀昭也差不多到了。
场地有限,三人就聚在孟安醉的屋子里谈事。
相比起昨日,杨怀昭整个人意气风发了许多,就是在看到展城归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拧起了眉头,“孟姑娘,咱们不是要谈正事么,他怎么也在?”
展城归轻飘飘斜他一眼,并不说话。
孟安醉暗暗同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敛了神色,同杨怀昭不情不愿道:“先前因诸多误会,展某同杨公子闹了些不愉快,还望见谅。”
这突如其来的客气让杨怀昭略有些无所适从,刚想同样客套回两句,还未开口,他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姓展?”
展姓在大周虽不常见,但因着这是国姓,所以大周人对这姓总有股敬畏之感。
杨怀昭也不例外,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少年,没了面具的遮掩,他一收敛表情,眉宇之间的气度便显露无遗。
转念他又想到展城归并非丑得不可见人,那为何去权贵云集的采江畔偏要戴个面具?
种种线索串联起来,杨怀昭心里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莫非你……”
“若你够聪明,后头的话便不会接下去。”展城归手指在桌上点了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与平时不同的是,他的眼神里带了些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孟安醉瞧着杨怀昭怔愣的模样,给了他好一会儿反应的时间,许久后,才慢慢问道:“敢问杨公子贵籍何地?”
杨怀昭恍惚道:“我来自秦州。”
“难怪。”孟安醉笑了笑,“西北之地惯来出猛将。”
杨怀昭听不出她话里的真假,他内心的震惊还未平息,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挣扎半晌后,还是站了起来,艰涩开口:“看来这回我真踩了好运,遇上了贵人,不知两位有何事需要效劳的?”
孟安醉挑了挑眉,纠正道:“不是我们需要,是你自己需要,大周需要。”
见他表情愈来愈迷茫,她轻叹口气道:“算了,还是由小城同你解释吧。”
展城归觉得孟安醉这副无奈的模样甚是可爱,差点没忍住笑意,喝了口茶后,他才放下茶盏,沉声道:“杨公子身处西北之地,想必对旁边的西凉国也有所了解。”
“不错,”杨怀昭道,“西凉人这两年的确蠢蠢欲动,时不时地侵犯秦州边境,令人甚恼。”
展城归微眯起眼,冷道:“明眼人都看得出,西凉想要秦州这块儿肥地。行于霜上而知严寒冰冻将至,朝廷本该有所防备,可惜大周近些年兵力日渐衰弱,而北狄亦不好对付,如此情形,两边受患必有一边军事薄弱。眼下正是缺将才之际,杨公子可有报国之心?”
秦州地处边境,在杨怀昭离乡之前,西凉便在尝试用游击掠夺之法骚扰百姓,而今愈发放肆,若放任不管,必酿成大祸。
杨怀昭深知其害,他少时便是因此逝父,可惜他如今只是一介布衣,难转乾坤,是以只得苦笑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穷尽毕生,开万世之太平,此乃每个报国之士一生所求,然此等战事,纵使我愿天下平,那也是有心无力。”
展城归不置可否,道:“有心人已是难得,杨公子何不趁此回乡应募投军?”
这话说到了杨怀昭的心坎里,实际上他早有从军之意,但那时娘亲病重,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后来娘亲病逝,募兵之期也已过。
若他能应募投军,哪会大老远跑金陵来寻机遇?
似是看出他的担忧,展城归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推到他面前,正色道:“这是我展氏信物,你拿着它返回秦州顺城,找一名叫做王文宣的参议官,他自会收你入军中。”
杨怀昭半信半疑道:“你当真能让我在此时入伍?”
展城归勾了勾唇,“不过举手之劳,这有何难?”
杨怀昭抿抿唇,接过那枚雕刻精致的玉佩,上头那花纹繁复,他辨不清是什么图案,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好的玉。
这证明展城归所言非虚。
得到实现人生抱负的好机会,他本该欣喜若狂,但他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脑子嗡嗡响。
若展城归是皇室中人,那他百依百顺的孟安醉又该是何等尊贵?
难怪展城归对他的敌意那般强烈,她这般风华的女子的确不该是他这落魄平民可以肖想的。
将玉佩紧握在手中,杨怀昭的心此刻如坠冰窖。
许久,他终于在心底说服了自己,艰难地点了点头,随即袍子一撩,单膝跪在展城归面前,拱手行礼道:“今日知遇之恩,杨怀昭已铭记于心,日后定会涌泉相报。”
展城归也没再端着架子,站起身来郑重伸手扶起了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方才姐姐说了,你需要回报守护的,不该是我们,而是大周这万千子民。你也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每个以天下为己任之人,都值得被厚待。”
杨怀昭迎上展城归肃穆的目光,忽然觉得此时他才终于认识眼前这个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穷尽毕生,开万世之太平。”这是他父亲在世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那时乡里许多人都笑他痴,笑他越俎代庖忧国忧民,父亲但笑不语,只是一遍一遍地同杨怀昭讲述着自己心中抱负。
杨怀昭深受影响,后来父亲不在了,被人嘲笑的也逐渐变成了他。
若说孟安醉昨日重新鼓舞了他的报国之心,那展城归便给予了这份热血足够的尊重。
良久,杨怀昭沙哑着问:“我何时启程?”
展城归道:“今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杨怀昭没再问为何,人得学会知足。
在两人方才谈话之间,孟安醉不知何时已将那柄挂在墙上的黑刀取了下来。
孟安醉轻叹一声,怜爱地摸了摸它。上次握着它的时候,已是上辈子的光景了。
展城归最先看到她手上的刀,意识到什么,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便将刀一横,双手奉到了杨怀昭面前。
“这是?”杨怀昭接过,有些愣神。
“送你的。”
孟安醉弯了弯唇,漆黑眼珠流光溢彩,“愿此刀今后可护杨将军斩杀敌寇、所向披靡。”
杨怀昭咽了咽口水,声音忽然就有些颤:“你真的相信我能成为将军?”
想到杨怀昭上辈子活在传说里的英姿,孟安醉淡淡一笑,“在我心里,你已经是了。”
杨怀昭握着黑刀的手猛地收紧,会使刀的人都知道,刀的弧度影响挥砍时的力量与速度,刀尖和刀长决定其穿透力,而这柄黑刀几乎处处完美。
静了一会儿,他抬眸看向孟安醉,终是释怀笑了,笑声低低的、沉沉的,“谢谢孟姑娘,承你吉言,我定会与它一同凯旋。”
与此同时,展城归已经开了房门,“你该走了。”
孟安醉:“……”
杨怀昭:“……”
两人将杨怀昭送至城外,眼看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后,才转身往回走。
一路上,展城归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忍了许久的疑惑倾泻而出:“姐姐,你为何要将那柄刀送他呢?”
孟安醉淡然道:“自然是因为用不着了。”
展城归嘟哝几声:“用不着也别送他啊,送我多好。”
孟安醉闻言,不由停下脚步睨他一眼,啼笑皆非道:“他比你更能发挥刀的作用,将刀交予他,也不算浪费了我师父的一片心意。”
“姐姐还有师父?”展城归满脸惊讶。
“不然我这身武功是天生就有的么?”孟安醉垂眸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似是想到什么,自嘲一笑,“师父赠我此刀,本意是要我惩奸除恶,可惜我至今都未能做到。如今我已无处为家,那刀跟着我,徒惹灰尘。”
展城归唇张了张,手局促地垂在身侧,轻轻眨了下眼,听懂了她的隐晦之言,“沉醉酒肆不算你的家么?”
孟安醉眼尾扫过来,极轻地笑了声,“可以舍弃的地方,能算是家么。”
他察觉到什么,慌道:“你要离开金陵?”
她挑挑眉,“至少在没把你送回皇宫之前不会。”
展城归极度克制却又难以抑制地问:“要怎样你才会留下?”
孟安醉定定看着他,大约是昨晚想明白了许多事,这回她的脸上没有警惕没有疏离,反而半开玩笑道:“怎么,舍不得姐姐我?”
展城归喉结滚动了下,无意识地掐着食指关节,直到指尖通红,才沙哑出声:“舍不得……若我说舍不得,你会留下吗?”
“真想知道?”
“嗯。”他重重点头。
孟安醉瞧见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不由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直揉得他发髻散乱,额前碎发堪堪遮住了那双眼,才微微启唇,同他低声说了句:“就不告诉你。”
说完她便扭头往前走去,留下一串久违的笑声。
天很蓝,万里无云,暖阳正好,林间小路斑驳交错的光打在她背上,烫出一片金黄。
展城归从方才那悸动中回过神来,抚平不受控制的心跳,扬起笑脸追了上去,弯着双臂走在她身后。
借那树林隐秘的阴影去看,她仿佛靠在他肩头,而他正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就在两人慢悠悠踱回酒肆之时,殊不知,沉醉酒肆已被人彻底翻了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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