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中的积善坊分上下两坊,上积善坊和下积善坊,中间还夹着一个李陈坊。
城里的百戏伎艺大多聚集在这一堆儿,是这杭州城中的下九流低贱地方,各样的人都有。
因这里距离织造局还算近,又住了许多在局里应役做工的匠户。
这整日里都能听见唱戏文的咿咿呀呀,卖杂耍的哼哼哈哈,还有匠户织匠家的机杼声唧唧复唧唧,热闹得像是菜市!
这一天,上积善坊东边儿的杨家,竟然也非常热闹。
这引得一些无事闲人跑到杨家屋外,聚在墙根儿下侧耳听热闹:
“去年秋天搬来的这家,不是最讲究了,怎么今日闹得这么大声?”
“是啊可讲究了呢,我们在自个儿家发出一点声响,都能引来一顿指桑骂槐呢!说是吵到了她家两个读书人。杨家那老爷子也是三句不离口:‘我杨家也曾是官籍’,‘祖上那也是兴旺过的’,可不是讲究人家吗?”
本来嘛,住在积善坊里的人家许多都是贱籍,做着下九流的营生,偏他杨家是高贵的了?要真是高贵,那倒是脱了身上匠籍这个贱籍啊!
要真有能耐,倒是别住这里啊!嘁!何不学了那孟母,为他家两个读书人三迁啊,还不是没那个本事搬走!
“杨家人自然是讲究的……全家倾力栽培大儿和幺儿,企图考科举脱籍呢。”话中的‘讲究’却满是讥讽,又道:“杨家的大儿和幺儿是读书人,世人说读书人讲究不做无谓的口舌争执,所以今日这正闹着的是杨家二儿呢!”
“这杨家把大儿和幺儿宠着,却逼得二儿投河自尽,那还真是一户‘讲究’人家呢!”
“哦哦!听说昨天傍晚时候,有人亲眼看见那杨二投河自尽!被路人救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了!这会是醒过来了啊?都被逼得死过一次了,也该闹一闹了。”
……
杨家屋里。
杨绦今早刚一醒来,兜头就挨了一通咒骂,还不是骂三两句就停的,而是仿佛没个尽头的咒骂。
他可不是被骂了还不还嘴的人,自然是立即拿话顶回去!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热闹起来了。
“你个死伢子!啊哈,你倒是给老娘说说,老娘是哪里亏待你了?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竟让你想着去寻死!?而且你要死,就给老娘死透咯!免得白让老娘受外人这一顿指点。”
杨母李桃花,不美不丑、不胖不瘦,长相上没甚特别的,不过性子倒极其泼辣粗鲁,骂声尖细炸耳,几乎能传出三里地去!不然也引不来外面那一群无事妇人。
杨家老爷子杨英,干瘦老头子一个,此刻皱了眉阴沉着一张脸,整个人显得阴戾而刻薄。
也不知他这副脸色,是因为觉得李桃花说得对,怪二孙子让他丢了脸面,还是不满李桃花的泼辣样子,觉得她不堪为杨家妇?又或者两者都有。
“我杨家人,可不该这样!”杨英指向不明地训斥道。言简意赅,没忘了端着他杨家一家之主的威严。
杨绦环视屋里众人。
一张张脸上,或轻或重全是对他的不满、厌恶或谴责,竟没有丁点对一个自杀之人醒来后的疼惜、安抚或怜悯。
还真是巧了,他杨绦也是心硬似铁的人!
更巧了的是,他杨绦吵起架来是什么话都敢说的!“可别这么说!我要是真死得透透儿的了,你们所有人都会不舍得。”
在李桃花张嘴欲反驳之前,杨绦先道:“先别忙着奚落我,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人是死、是活,你们谁也不会在意,但却会舍不得我这个人作为工具的作用。”
“毕竟我死了,你们杨家的长孙和幺儿两个人之中,就要有一个必须进织造局里去当幼匠了啊!
你们寄予厚望的、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啊,就再也没希望科举脱籍、当官做宰了,而且他的一支后人也得世袭匠户,他子子孙孙会都是贱籍!
你们说,是不是舍不得我死透透儿的了?”
杨家三个孩子里,长子杨谦是老爷子杨英寄予厚望的长孙,幼子杨谚是杨母李桃花偏疼偏爱的幺儿,就排在中间名叫杨绦的杨二,不占长也不占幼,在这杨家没一人偏疼他。
其实只要一看三兄弟的名字,杨谦、杨绦和杨谚,就能明白一件事。
老二杨绦在出生之初,其实就已经被决定了人生:等长到十二岁时就入局当幼匠,最后由他承袭杨家织匠的匠户贱籍。
事实明晃晃摆在那里,杨二的名字‘绦’是不同于兄弟两的绞丝旁,符合杨家的织匠身份。
杨二自呱呱坠地时起,还看不出天资的时候,就被不公平的对待了。所以不让杨二读书、对他贬斥呼喝,根本不是李桃花经常咒骂的那样,是因为他蠢笨无用。
事实上,杨二心思很敏捷,而且他要真是蠢笨的万事不过脑的人,也不会因为心思太多却又年轻想不开而投河自尽了。
李桃花是在市井中吵架吵习惯了的人,精于吵架精髓,并不去接杨绦的话茬。
而是理直气壮骂道:
“别说的这么可怜兮兮的!啊哈,我就问你,我们是欠你的?没给你吃没给你穿吗?你长到这么大,是喝风长的吗?!
啊哈,没有我们,能有你这么大个人吗?你的一身骨头、一身血、一身肉,还有你的这一条命,都是老娘给的,难道不该听老娘的话?!”
“让你去当幼匠,你就该一句话不说乖乖的去了,竟然还寻死觅活去跳河!
要是知道你这么不听话,老娘当初生下你时就该立刻把你按进尿桶子里淹死!!!”
这时代可不讲人权平等,而是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所以杨绦也不去掰扯那些人权平等的话,而是怎么气人怎么说。
而且吵架的话,丁对丁卯对卯句句反驳这套还不太行,胡搅蛮缠才最能气人。
于是,杨绦也像李桃花一样并不搭茬,而是附和着:
“真是可惜了,你当初怎么就没把我按尿桶子里淹死呢?早死早超生,这样我也就不用受这十二年的苦了。
你说昨天我怎么就没死透呢??就算好心人把我救回来了,你们也该趁我昏睡时,一把捂死我的啊!”
“这样一来,我还感谢你们呢!”真这样,或许他就能回去继续参加厂子的开业剪彩了,他还真会由衷地感谢她的。
“既然你们都想我死,那我寻个空闲时间,再去跳一次运司河?或者我发个善心,多走几步出了城去,投西湖也是可以的。”
本来李桃花的一番咒骂:‘命都是老娘给的’、‘就该听老娘的’……是想说服杨二认同她的话,让他感激父母生养之恩。之后再骂一阵让他继续乖乖听凭摆布,也就顺理成章了。
但杨二已经在昨日投河自尽,如今站在这里的已经是杨绦了,虽然姓名一样躯壳一样,内里灵魂却已经换过。
李桃花他们现在当然不能再如愿了,杨绦非但打破了他们的如意算盘,还顶嘴把面子全给撅回去了!
老头杨英大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直冒,一张脸狰狞得吓人。
但杨绦却看得畅快,开心得都笑起来了。
“我杨家人不该这样!应该……”
“老头子,我知道的,杨家人应该是像杨谦和杨谚那样的。”杨绦继续气死人不偿命:“我这样的,可能不是你杨家人,这事儿得问问你儿媳去,事情一问就清楚了。”
杨绦还真怀疑,杨二或许不是杨家人。就像现在军户人家会买男丁收做义子,等养大后去为家里服兵役,匠户其实也可以这样,舍不得亲生的就收义子去承袭匠户户籍。
但杨家自诩‘讲究’人家,不会允许杨家血脉被混淆,主要也是没那闲钱去买男丁,看来杨二多半还是亲生的。
“逆子!逆子!!!”
“喔唷!逆子?”杨绦做万分惊讶状,“老爷子,这事儿你儿子晓得不咯?”
不等其他人品出味来,杨绦立即道:“听老爷子的话,我应该是杨家人。只是辈分或许要换一换了……
杨谚,你以前都是‘喂’来‘喂’去的,或直呼我姓名很少喊我二哥,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以后要喊我:小叔。可记得了?”
小叔……
可记得了……
记得了……
十岁的杨家三子杨谚,反应过来杨绦话里的意思,立即就懵乐了!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一张婴儿肥的脸上,不知作何表情。
以前多可爱灵动的一人啊,这会儿竟是呆住了,看上去痴痴笨笨……
“你!你!你!”老爷子杨英磕磕巴巴,抖着手指着歪站在下面的二孙子,一时说不出其他话来。
他杨英为人从来谨守规矩,如今竟被孙子说他与儿媳有染,荒唐!荒唐!
“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我打死你个白眼狼!”
李桃花抄起屁股下的长条板凳,扬起时甚至挥出了一股风,眨眼就顺势劈向杨绦的双腿!
杨绦一看李桃花丝毫没有装腔作势吓唬他的样子,看这一板凳走势,是实打实向着他双腿来的!
如此情形下,杨绦竟然还有空想到别处去:难得李桃花这一板凳没直接挥向他脑袋,闹不出人命来,最多断他两条腿。
不过相比之下他更不愿断腿,腿断了的话,吃饭喝水上厕所都不自由,只能任人宰割。
杨绦可不会站着挨打,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蹦三尺高‘嗖’地一步就跳开躲了过去!
“看看啊!都来看看啊!这儿有两个读书人的亲娘,要打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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