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织房面积约有两百来平,房内分两竖排一共支放有八张织布机。
房内的织布机,相比后世作为民间艺术品展示的老式织布机,要显得复杂精致很多,而且也更高更大。
宽度能让两个织匠并排而坐协作织布。不过织布机上正织着的布匹,布幅不宽,只用杨温一个织匠就行。
至于高度,织布机旁边摆着一架可推动的木楼梯,得爬上去站在楼梯平台上,才能进行复杂的提经织花动作。
毕竟要在织布时就运用彩线、金线或银线来做纬线,进行局部盘织、经纬变化等操作,从而织出妆花锦缎、本色花锦缎和金银锦缎等,各式华丽绫罗绸缎,普通织布机是满足不了这么多花样的。
杨绦一眼看出,家里的那两台织布机和这些复杂高大的织布机,核心结构和工作原理都是一样的。论复杂精致程度,却绝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他以后开办纺织作坊,并不打算用这样的织布机。
因此这些织布机看一看也就罢了,用不着研究复制。
像朝廷中央和地方的织造局,都是服务于皇室和朝堂百官等权贵之人,自然追求极致的精美华丽。
从这些地方织出来的布匹,都是上用或官用,以及用于赏赐和祭祀礼仪等,原就不是给平民百姓用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在精美华贵方面,杨绦自认竞争不过官营织造局。而且他以后要做的纺、织、染生意,最终面向的顾客群体是普通百姓,或许再包括小富、小官之家。
完全不必用上这样的织布机,不必追求布匹的富贵华丽。
杨绦环视这间织房,走神如此想到。
这时,杨温又告诫道,“一起做工的牵经匠、打线匠和挽花匠,待会儿就来,你嘴勤快些,见着面了要喊人。”
“嗯,好。”果然,织布机上虽只有半匹布,但其繁复华丽的花纹已能窥出大概,仅凭一个人不容易织出来,怕得几人合作才行。
何况这么大一台织布机支放在这里,显然一个工匠是玩不转的。
牵经匠、打线匠、织匠和挽花匠,至少四个人合作,才能织出这一匹华丽的布来。
“要织多久,这匹布才能织好?”
“三班工匠都不出一点差错,一切顺利的话,一个半月就能织完。不过一般地,一匹布得要两个月才能织完。”杨温回答。
像杨温这样的工匠,每月只应役十天,那其余二十天的时候,织造局里就不开工了吗?任由机杼闲置?
显然是不可能的,会有另外的工匠来轮班。一个月,轮换三班工匠,一匹布至少经手了十二个人。
辰时刚至――及早上七点钟一到,那些还没来的工匠,纷纷踩点来上工了。
和杨温一班做工的牵经匠、打线匠和挽花匠,分别姓赵、钱、周。
看年龄,有比杨温大的、也有比他小的,但杨温是甘愿做小弟,一律让杨绦喊他们为‘伯父’,而没有喊‘叔父’的。
杨绦什么也没说,乖乖地喊人:“赵伯父,钱伯父,周伯父。”
赵钱周三人浑不在意,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就算是回应,周姓挽花匠甚至都没打算应声。
不过杨绦的样貌长开后,或许会不符合时下主流审美,男眉女目又精致会显得妖气,不是世人推崇的忠厚或清雅长相。
没撑得起这副相貌的气质威势,多半就落入了下流不正经的下乘,不过现在芯子是杨绦的话,就不一定了。
但因他这具壳子还小只十二岁,样貌精致了一点却也不出格。周姓挽花匠见了杨绦,还觉得这小孩儿蛮可喜可爱的,这才应了一声:“嗯。你叫什么名?”
“杨绦,丝绦的绦。”
“嗯,好好学。”周姓挽花匠能额外叮嘱一句,已经是给了面子,没再继续说话。
几人互相打过招呼,接下来就开始织布了。
工匠做工时禁闲话,但只要不过分,边做工边以‘商讨技艺’的名义交流几句,杨管工巡视时也不管。
赵、钱、周三人,就一边做工一边聊天,有说闲话也有聊织布盘花等正事相关,很是熟稔。
但从头至尾三人闲聊,都没有杨温参与。
杨绦观察得出,另外三人倒不是故意孤立或排斥他爹,而是他爹不善聊天或没费心思去融入,久而久之就被边缘化,同班的另三人自然不会有事没事都找他闲聊了。
显然,这样的状态是不利的,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帮忙搭句嘴的。
但还是那句话:初来乍到,先别忙露头。
他一个新来幼匠,又矮一个辈分,想要一见面就和这些叔伯们打成一片成为忘年挚友,简直是在说梦!得循序渐进。
哪怕全力发挥他的交际技能,也可以做到,但那就太显眼了。在不知道杨管工等人,究竟是喜欢机灵活泼、还是喜欢老实话少的人之前,不宜妄动。
之后,杨绦就安静地站在一旁,多看多学。
有需要他时就去跑个腿、搭把手,或者给杨温揉一揉酸疼的手腕肩背。
怕污了布匹,杨绦中午就跟着杨温来到织房外,蹲在屋檐下干啃两个窝头权当午饭。
之后也没多歇息,就又跟着杨温上工去。
到申时末即下午五点钟时,终于散工。
出门离开时,经历了比早晨上工更严厉的搜检,没让工匠带出哪怕一个蚕茧、一缕丝线或指尖大一块布。
早上七点上工,下午五点散工,一天做工十个小时。
真可谓‘每日绝早入局,抵暮方散’,匠户中住坐匠的日子也并不轻松。
不过比起轮班匠,住坐匠又还算好的了。
像杨家以前是轮班匠时,隔上一年就要入京去服役三个月,期间没有任何银盐粮等酬劳。往返的盘缠干粮自备,在京服役时吃住也是自理。
进京应役的那一年,当年一整年的辛苦都要搭进去,甚至还要赔些往年存下的钱粮老本儿。
住坐匠的话,虽然每月必须入局应役十天,却不是无偿的,或多或少会有些盐粮补贴。
最重要的是,不用隔一年就千里迢迢进京一次,盘缠干粮和在京吃住的花费也就省下了。
不过呢,匠户相比于民户还有两处优惠:一是匠户可免除杂泛差役,但正役和税粮比照民户缴纳、不能免除,可匠户一般没有田产,也就只用交丁税以及服正役。
二是应役之外的日子,工匠可以在家造作自由买卖,却不必交商税。
商户行商,以及城市中在特定几处市上摆摊或开店的,才需要交商税。
像是普通农户,拿点自家田里出产或农副渔货物出来卖,是不用交商税的。
匠户同理,在家造作的产出拿去买卖,同样不用交商税。
杨绦琢磨着,日后他承袭了杨家的匠籍户籍,如果开办一个纺织作坊雇佣匠户工匠,而他本人也参与劳作,似乎也符合工匠在家造作、自由买卖的条件……
那不就可以寻隙免了商税!!
商人暴利,本朝商税可不轻,若是能免去了商税……
转念又一想,虽然合理合法,但他以后若真的要凭着匠户户籍获得商税豁免,想来也少不得一番上下打点。
等以后杨谦科举有成,自家就有靠山了的话,这事会更加容易些。
杨温见二儿子走路心不在焉,以为他是经历今天一整天的上工,生出了退意。
那怎么使得?三年后他还指望这二儿子接过他的担子呢,就像当初他接过老爷子的一样。倘若真心生退意,不能心甘情愿好好学技艺,三年之后不一定能转为正匠……
那怎么行!于是杨温劝道:“匠户虽在下九流之列,但也只是名声不好听罢了,论起实惠来,那些农户都未必有我们好过。”
杨绦回过神来,配合地发问:“为什么?”
“你只看我们每月的好处!自今以后你我父子两一起上工 ,每月只用上工十天,就一共能领到五斗五升的稻米、半斤盐……虽然不能全拿回家,但也约莫能有三斗米和二两盐。”
杨绦心里默算,这时的三斗米,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近四十斤米,够一家六口人吃上好几天了。
“你娘持家有道,二两盐一个月也能够用,三斗米卖掉两斗后买回来粗粮,粗粮细粮夹着吃,一个月的口粮也就够了。”
“你看有哪家平常农户,能吃食无忧的?早起晚归,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辛辛苦苦一整年,却不还是常有饿死的?就算没饿死,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杨绦当然知道,杨温口中的该是佃租地主土地耕种的农户,不仅要给地主交地租,还得给朝廷交夏秋两季田赋,又还有丁税、正役、杂泛差役、苛捐杂税……等等,饥一顿饱一顿不饿死人,还真是能干的了。
那些自家有三五亩地的农户,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但如果不是有四五十亩以上田地的小富农、小地主,也未必比寻常匠户好过到哪里去。
“我们用十天就挣够了一家一整月的口粮,剩余二十天就能在家织布卖钱。我们家如今两架织布机每天不停,一个月也能织出至少两匹不粗不细的上等布来,把布拿去布店卖掉,二两银子也就到手。”
不然家里如何养得起两个读书人?占李仙工家的便宜,白得三架织机,逢年过节礼物进多出少,也照样养不起。
“我们匠户可以免除杂泛差役,又没有田赋要交,每年只交丁税、服正役就行了,比那些农户可轻松多了!不然家里哪儿供得起你两个兄弟在学院念书。”
自古以来最苦的几种职业里,从来逃不掉农民。
匠户只是名声差,户籍必须世袭,子孙考科举有些妨碍、走上仕途后可能会遭些歧视排斥。
但论起实惠来,他们家还真就比普通农户要好过些。
“爹说的有道理。”确实如此,如果织造局不盘剥工匠,他们应得的五斗五升米、半斤盐都拿到了,那还要更加好过一些。
织造局这样朝廷局、院里的工匠,就相当于后世某段特殊时期里的工人,旱涝保收每月都有粮票等——每月有盐粮补贴,铁饭碗还能继承——匠户世袭、父死子继。
不过这时工匠身份的社会地位,远远没有后世那段时期的工人那么高,反而是属于下九流,与百戏伎艺同等。
“以前你爹去京城应役时,听川地等其他地方的轮班匠说起,他们那地方的织造局盘剥起住坐匠来……那叫一个厉害!赔得倾家荡产,典质子女求活,都很常见。”
“庆幸的是,我们杭州织造局,高手和管工等确实会拿工匠一些盐粮好处,但一般不会让我们饿死的,这就已经很好了。”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得认真学艺,认真做工,知道吗?”
好吧,杨绦推翻了他刚才的想法。这时的工匠并不是一个好职业,大多数的工匠还是没比农人好过。
所幸他穿越来的地方比较好。
“嗯,我知道了爹,我以后一定认真做工。”
“这才对嘛。”见将二儿子劝服,不会因为心里抵触,而学不好导致三年后不能转为正匠,应该能够顺利接他的班,杨温终于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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