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晏伐北奉烛照常在流徽殿守夜, 自那日凭虚来找过他后, 这几日便一直心神不宁的。
捏着湖笔趴在师尊惯常用来书写的桌案上,一笔一划的描摹着元棠棣的字迹。
笔下的字体屈铁断金, 细瘦峭硬。
写着写着心情便逐渐安定了下来,两点曈眸被火烛描的明亮, 晏伐北又添了一笔墨,再翻页时,却提笔愣在原地。
笔尖饱满的墨汁溅在那仿古色的宣纸上, 上面一笔一划都是一个人的名字。
“晏师兄, 你在干嘛?”
殿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影,晏伐北一愣连忙合上抄本,朝着夜起的小师妹走去。
“怎么起来了?”
他矮下身子替小师妹捋了捋翘起的呆毛,绿背揉了揉眼睛, 嘟囔道:“睡不着。”
“又想师尊了?”
绿背点了点头, 晏伐北只得叹了口气将她抱了起来, 哄道:“那师兄给你讲故事?”
“不要。”绿背趴在他肩膀上,手指虚握着他身后的长发道:“要不我们下山吧?”
晏伐北:“……师尊临行前吩咐过我不能随意离开流徽殿。”
绿背抗议道:“这里又没什么,难不成你还怕有贼人进来偷东西吗?”
晏伐北没再出声,他自然知道流徽殿里没什么可偷的,但是师尊临行前什么也没说,他不敢问自然也不敢违背。
没等绿背继续耍无赖, 晏伐北直接将她抱起往殿外走去, “女孩子不能晚睡, 对身体不好, 听话,梦里什么都有。”
一阵凉风掀过衣袍,他正要往隔壁的偏殿走去时,山巅之上突然席卷过来一道狂风,紧接着一阵刺眼的白光在眼前忽然炸开。
“你个蠢——”
话音未落,眼前便出现了两只人影,只是夜色幽淡,晏伐北看不太清,他警惕道:“……是谁?”
“师,师兄?”
其中一只人影被接连揍了好几拳,听见晏伐北的声音像是喜极而泣般直接飞奔了过来。
晏伐北瞳孔扩大,还没来得及躲避,就被迎面的人影抱了个满怀。
绿背连忙化成一只山雀飞离,怕是再晚一刻她就会被两人夹成肉饼。
“师兄呜呜呜呜呜我从来都没那么想你过……”没了往日的礼仪教养,孟弋江死死抱住他脖子,眼泪跟卸了闸的洪水一样奔腾而出。
晏伐北却打断了他的哭声,突然道:“师尊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
孟弋江:“……”
没等顾妤继续挥拳头,晏伐北就已经抢先给了他一脚,骂道:“你个蠢货,师尊平时让你抄的心经你都是用脚抄的吗?”
孟弋江自知做错没敢出声,等到晏伐北气消之后才细声道:“我哪里知道那会是师尊,更何况他想下山为什么不用自己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晏伐北乜了他一眼。
顾妤在旁道:“你还真是蠢,你师尊要是用自己的样子下山,被发现了那不得生事端吗?”
孟弋江彻底不说话了。
这几日一路狂奔躲避魔道追杀,一连几日都没敢闭眼,哪里还敢细想这么多。
“师兄,孟家没了……”
过了一会儿,孟弋江才蹭了蹭眼角,晏伐北原本还满是火气的样子一见他这样顿时一点脾气也发不出。
说起来孟弋江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连世都未曾出过就被送上了紫府,一别人世间就是五年。
如今孟家遭此大难,最该伤心难过的人就是他,可现在连伤心的机会都没有就又要面临着一堆难题。
“算了算了,这事也不怪你,好在没什么损失,你能安全回来就万事大吉了。”心底一软,晏伐北便没忍住宽慰了几句,旋即又看向一旁的顾妤道:“顾姑娘,这几日麻烦你了,我师弟他……”
“没事。”顾妤摆了摆手,“那现在怎么办?我们来时,叔叔他们正好也遇上了魔道。”
她一时不察,说漏了嘴,晏伐北皱眉,“叔叔?谁?”
孟弋江闻言只得将这几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出来。
晏伐北闻言,本来还没什么表情,越到后面却越觉得不对劲,先前师尊还在之时没事就总喜欢念叨一个人,吃饭时念,睡觉时也念,就连写字抄经时,也经常不由自主地写成那人的名字。
起初他没当回事,后来留了个心眼,特意去找以前侍候过师尊的师兄问过。
后来他才知道师尊心尖上曾停留过一个人。
“那人可能是师娘。”他分析道。
绿背:“……啾?”
孟弋江:“???”
顾妤:“不,不会吧,叔叔是男的……”
晏伐北觉得按照他的逻辑也没什么问题,“男的不就是师爹了。”
绿背:“有道理。”
孟弋江:“……”
顾妤:“……”
几个小孩儿商量过一阵后,晏伐北决定还是自己下山去找师尊,顾妤提议跟他一起,却被拦了下来。
顾妤:“为什么?”
晏伐北:“我一人尚且自顾不暇,万一顾及不了顾姑娘怎么办?”
顾妤还要再说些什么,孟弋江小声插了进来道:“要不还是我下山吧……”
两人异口同声,“你闭嘴!”
孟弋江:“……”
“要不晏师兄带上这个吧。”
顾妤从身上掏出一块象牙雕的巴掌大小的令牌给他,“这是顾家的家令,家中的师兄弟们经常会在四境州游走救济,如果晏师兄遇上什么困难,可以用得上。”
“多谢顾姑娘了。”
晏伐北朝她微微一笑,随即收了下来。
顾妤和孟弋江年纪相仿,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这少女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懂事周到。
心里一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自家师弟,晏伐北再难说什么,旋即收拾起长剑和包袱便离开了流徽殿。
“师兄!”
循着吊桥一摇一晃地走下了山去,中途一只翠绿色的山雀却扑腾着翅膀小心翼翼地站在了他肩膀上。
“师兄早去早回,绿背等你回来。”
说完,小小的山雀用雪白的颈毛蹭了蹭他脸颊,晏伐北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鸟喙,“乖,记得听孟师兄的话。”
魔道每两年便会设立一次应召大会,同正道每四年招收一次弟子一样,前来参选的弟子需得一一筛选考核过后才得以被选入门中。
不过不同于正道看重灵根的是,魔道更看重于弟子会选择如何证道。
所谓证道的方法有很多种,譬如杀身以证道或杀人以证道。
杀身证道很简单,跟正道渡劫一样,要么靠被人杀掉借尸还魂,要么将自己杀掉夺舍重生。
历代靠这种方法成为魔道的大多都是根骨超绝天赋异禀之人,他们此时已不能再以□□凡胎概称,早已成了杀不死的高阶魔修。
而杀人以证道虽然听来残忍些,却是大多数魔修弟子最喜闻乐见的一类。
这种就十分的违背人道,全靠杀人来证道己身从而成为低阶魔修。
佛以慈悲为怀,道以杀身成仁,唯有魔,以造罪业为生。
所以也并不怪那些正道之人为何对魔道中人如此嫉恶如仇甚至念念不忘,因为那些魔修的弟子身上或多或少都背有数不清的血债。
赵画琸来时尚且知道有这个规矩,所以便打算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毕竟自正道投魔道而来的弟子并不是没有,他这样选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刚一出门,中途冒出的三两只人影便截去了他去路,赵画琸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认出了这人是当初在酒楼里被严四韶教训了一顿的黑水金。
“仙君这是要去哪儿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赵画琸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八成是上门来找茬的。
他微微一笑,没有半分不悦,“你有事?”
黑水金视线极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听说你昨日去找过相主?”
赵画琸并未应声,他确实是去找过锁寒蝉。
只是……
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眉头一皱,未等他心疑,黑水金就已经大笑一声道:“我还以为紫府的人都是什么积雪封霜的高洁之士,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着,他朝赵画琸走近了两步,近在咫尺的气息过于浓烈,弥漫着一股魔道中人常有的杀伐之气,赵画琸心里自生抵牾,方要退开,黑水金已经一只手按住了他肩膀,用两人能听到声音桀桀笑道:“不如仙君看看我如何?我比那锁寒蝉可要……”
他话音未落,赵画琸一拳轰上他门面,黑水金倏然后退,擦了擦嘴角,眼里邪.欲尽显。
“滚。”
他广袖一振启唇吐出一字,偏偏那身上的清郁之气在浑浊的天色下就好像一道破天的银月,惹得人移不开目光。
周身的树丛霎时间也因为他这一息动怒的灵力外泄,发出一阵阴森的簌簌抖动之声。
“仙君还是勿要动怒的好。”黑水金朝他一笑,“不然引得这些魔物出来,那可就不妙了,更何况我是诚意邀请仙君的,何必动怒呢。”
赵画琸神色却变得很快,黑水金这样无非就是想激怒他,好让他灵力暴.动惹得魔物冲出来,届时他坐收渔利,岂不占尽便宜。
被这样平白无故地恶心了一回,他定然是不愿吃了这哑巴亏,赵画琸朝他眉眼一挑,语气促狭道:“那好啊,既然你这么诚心实意地上门.服务,那我不赏你的脸岂不是不识抬举?”
说着,他朝黑水金走了过去,看着黑水金逐渐变色的脸冷笑道:“只是不知道我敢上,你敢来么?”
“……你觉得我不敢?”
沉默片刻,黑水金眼里戾气尽显,他虽然不如严四韶在魔道之中地位超然,可大小也是一方之主,手下带领着几百个魔道弟子也不是闹着玩的。
赵画琸没说话,眼里的神情却分明地在嘲笑他不敢。
魔道之中除了锁寒蝉一人好男色,其余人确实对男人没什么兴趣,黑水金被他激怒,当下便要出手,谁料一个弟子突然匆匆忙忙地赶了上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不过数息,黑水金的脸色一变,转眼间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看向赵画琸的神色带上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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