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
一道银光在层林阴翳的树林间穿梭, 形如流云, 穿林打叶,耳畔泉水叮咚作响, 赵画琸飞身驻足停下,手指轻触上一旁碗口粗的大树上溅上的深色血迹。
前不久, 在这里刚发生过一场纷争,周围的树木灌丛上大多落有剑痕和灵气的残余,他举目四望而去, 似乎是在寻找元棠棣的身影。
早在那日他们在竹屋发生争执大打出手, 之后又和好如初后,元棠棣就曾拉着他详谈过此事,不过彼时两人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私下打量观察过。
他虽然三百年前就身死于无藏海, 如今对人间一切变故不得知晓据悉, 可并不代表元棠棣也不清楚。
五岳门门主陆却识一生只有一位座下关门弟子, 其人乃凤族遗族子弟萧景千,当年是被陆禅机捡回来的。
至于萧妨……
“查无此人。”元棠棣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衔着抹笑意,虽然看上去漫不经心,但眼里却透着抹上位者的冷峻,“我说过,我跟他不熟。”
“你的意思是萧妨根本就不是五岳门的人?”赵画琸沉吟出声, “可他若非五岳门之人, 为何要穿有五岳门的校服, 我观他言行举止也并不像山精野怪或者魔道中人。”
元棠棣知晓他的意思, 萧妨即便不是五岳门之人,可他伪装成五岳门的人也完全没这个必要,毕竟长久生活在海底竹林里,除了跟那些上古凤族遗民融洽,并没有办法接触外人。
但是也难保萧妨籍籍无名,和萧景千并非同出陆却识门下,也许只是一门师兄弟,师尊不同而已。
闻言他微微一笑道:“师兄,且不说他是还是不是,你还记得我刚醒来之时,萧妨对我所说的那句话么?”
赵画琸颔首,他推门而入时就听见了,不过萧妨那句师弟却并没有让他多生疑心,可接下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神情陡然一变,“你的意思是……萧夫人……”
可话既出口,他约莫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元棠棣似乎是看出他所想,身形一晃坐在床榻边,一把抱住他脖子道:“师兄,我们都可以,为什么别人就不行呢?再者自古都是以雄为凤,说不准……那位萧夫人就是陆却识的大弟子萧景千,喜欢上自己的同门师兄萧妨……”
“荒唐。”赵画琸蹙起眉心,将他推开了些,元棠棣看他这样,又开始不依不饶道:“师兄,且说正常人谁能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思?若非萧妨他们也是同道中人,你现在恐怕还云里雾里的分不清呢……”
“你闭嘴。”赵画琸乜了他一眼,“我何时应允过你的心思了?少给我套近乎。”
元棠棣坐在一旁看着他不吭声,一双眸眼却微微泛起一丝薄红,眼看眼里水光倒转又要掉银豆子时,赵画琸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捏了捏眉心道:“你身为紫府道君,成天哭哭啼啼的就不怕你那些弟子们知道了笑话你?”
“我那么厉害,他们谁敢?”元棠棣揉了揉眼睛大言不惭地又朝他靠近了些,手指轻轻捏住他一则衣角,委屈道:“师兄,你要是真的讨厌我就不会还留我在身边了……”
“是么?”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眼底却倒影着河面零碎的光影,看起来分外清素无尘。
强行抹去脑海里那日残留的记忆后,赵画琸朝着一旁的河岸一路摸索过去。
方才在竹屋之时他便看出萧妨身负重伤,而他之所以敢放心元棠棣一人前来,无非就是知道他这师弟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且不说萧妨占不占的了他便宜,不死在他手下便算得幸运了。
只是……
听萧妨说那陷阱专门就是给元棠棣准备的。
元棠棣自小天不怕地不怕,连发起脾气的源竺师叔手执斋醮专用的天蓬尺站在他面前吓唬他时,都不能教他变色三分,唯独怕水……还有怕黑……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上,略一走近,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他伸手试出一道银光,只是还未落至水面,眨眼间河面水花卷起,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直接捞了下去。
哗啦啦的水声自耳边响起,身体腾空的瞬间,已经被水流迅速卷入一处无底洞。
衣袖和长发俱被淋湿,赵画琸伸手欲挡,却还是被四处砸落的碎石不慎击中。
他摇了摇头,掌心抵住额头,只感觉到一抹温热的鲜血流下。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手指触摸的地方全是淤泥和污水,他倒是没料到,这河面之下原来还有一条暗道。
没去管顾额头上的伤口,他抬手正要运起一抹灵力试图看清洞内状况,然而银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很快一道锋利的鱼钩依光而动,如同一只游鱼般迅速朝他钻来。
赵画琸眉心一动,动作极快的一把截住那只鱼钩,同时后撤,三番五次之下,便截断了四五只鱼钩。
若说这些陷阱是萧妨刻意布置的,未免也太狠毒了些,寻常人在遇见黑暗时,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手头能够用来照明的光源。
可眼下这些鱼钩明显是被施了术法,一旦察觉到光源便会往人要害处钻。
他倒是不用担心元棠棣躲不过这些小伎俩,只是那人怕黑怕到让人难以言喻的地步,难免一时之间心生慌乱从而失了准头。
他提步朝着前方摸索而去,仅凭着听觉和嗅觉警惕周身的变动。
忽然鼻尖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混杂在腥湿的污泥里,虽然并不明显,但他还是很快找对了方向。
“元棠棣?”
他沉声寻道,耳边却敏觉的听到一丝异动,就在右手边一尺左右。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那窝在淤泥里微微耸动的人影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抬起头来什么也看不到,赵画琸很快就听见一丝混杂着委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他有些头疼的蹙了蹙眉心,几步之下准确无误的将人一把捞了起来,元棠棣立马翻身抱住他脖子,嘴里呜咽道:“师兄……”
“受伤了?”
赵画琸低下头想去看他身上的伤口,只是视线漆黑,只感觉得到掌心一抹温热抵上,死死交缠住他五指,“师兄,我好疼……”
“……”
赵画琸现在几乎是怕了他说这三个字,眼底是不易察觉的无可奈何,连声音也柔和了三度,“听话,别乱动,其他的出去再说。”
“嗯。”
元棠棣低低应了一声,然而胳膊却死死搂住他颈子不放,甚至余下的一只腿也圈住他腰身。
赵画琸纹丝不得动,两人身上的衣袍被水打湿后又沉又重,怀里的人却死死扒住他不放,差点儿把自己也连带着摔下去。
“下去,你没长腿么?”
“我怕……”
“哼。”赵画琸不由得冷笑出声,“怕水,怕黑,元棠棣,我倒是好奇你还有什么怕的?”
“我……我还怕没有师兄……”
话落,赵画琸便感觉到嘴角一阵湿咸传来,眉头一皱,元棠棣趁着他咬回去的间隙立马收敛下来,闷声靠在他怀里道:“师兄为什么还那么抗拒我……”
忍着把人扔出去的冲动,赵画琸努力平息火气,索性伸手将他一把打横抱了起来,抬步朝着前面摸索过去。
“师兄……”元棠棣惊呼出声,却还是觉得心里一阵暖融融的,索性安心地靠在他肩窝处。
“我若是没来你就打算一直坐以待毙?”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他手指紧贴赵画琸心口,那里早已没了异动,只剩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鼻尖忽然有些泛酸,他抬起头紧盯着头顶上方某处,似乎能透过重重黑暗看清师兄的模样。
“没有师兄,我会死的。”
剩下的,只有水底暗道湿哒哒的流水声和鼻尖似有若无的热意。
赵画琸未再出声,他似乎能够确定,也心存侥幸,但愿三百年前那场置若罔闻只是一场误会。师弟还是从前的那个师弟,他也还是从前那个他。
元棠棣再一睁开眼来,天好像已经黑了,唯余一缕红线纠缠其中,似乎还能看见不久前的天空宛如融了一层枫叶似的红晕。
眉心微蹙,只觉得脑海一片混杂,他抬手刚要揉揉额头,手心立马传来一阵刺痛,疼的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别乱动。”
一旁传来一丝凉凉的语气,元棠棣只得以胳膊抵地爬了起来,手指上若是不细看还好,一细看便知被那暗洞里的鱼钩穿刺的鲜血淋漓。
不过好在师兄已经事先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因此他也并未觉得有多疼,现在身上那层厚重的外袍也被脱了下来,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
可他并不觉得丝毫的冷,眼前的火光映照着赵画琸深沉的眉眼,外袍早已除去,只剩被水浸透的衣料清透的贴在那层结实又柔韧的肌肉上,尚在滴水的长发发端微卷,宛如海藻一般滑落至腰间。
元棠棣轻轻眯起眼眸,视线却落在那张细鼻薄唇,俊美无俦的脸上。
然而赵画琸只是目视远方,须臾过后眉头微蹙,伸手拿过一旁早已烤干的衣袍直接扔向了元棠棣。
“有风,穿上。”
后者被一头一脸盖了个正着,颇有些可怜兮兮地一把拽下衣袍,看着赵画琸大有不满道:“师兄!”
“怎么,又想打架?”
赵画琸懒得看他耍赖皮,那人却一路膝行过来,地面上的草地刚发了春芽,被水一浇湿淋淋的,元棠棣上前趴在他大腿上道:“师兄,你要是过不了心里这关,我们可以断绝师兄弟关系,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他微微侧目,本以为看见的还是往日那副佯装的委屈的样子,没想到元棠棣倒是十分义正言辞地看着他,神情一本正经的莫名惹人发笑。
赵画琸一时没忍住,不由得低头轻笑两声,嘴角微抬,“你以为我介意的是这层关系?”
“难道不是么?”
“……”
看赵画琸俨然有些无语的样子,元棠棣皱起眉头道:“我知道天地君亲师,纲常人伦不可罔,可师兄若不是介意这层关系,那又是什么?”
“你还真是自信心满满。”
“我知道师兄心里有我。”元棠棣这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反倒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他才道:“我若是要杀了不均,拿回原身,你肯么?”
“我会替师兄抢回来。”元棠棣答得很干脆,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让赵画琸隐隐有些恍惚,“为何?难不成紫府未来还抵不上区区一具肉身?”
“可我更想要师兄的身体。”
“……”
周身寂静良久,只余火堆里的柴火不时传来清晰的噼啪声,赵画琸蹙眉看他,似乎一时之间分不清元棠棣这话到底是有几层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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