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陇头白骨

    两人寻了一处石桥洞坐下, 那少年讲究的伸手捏着衣袍, 左手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几个字。

    “你也姓赵?”

    元棠棣看清那沙地上“赵桢”两个字后, 稍稍吃了一惊,听闻西都王朝当年的国姓便是赵, 而这少年竟也姓赵,竟那么巧的还在西都城的旧址生活。

    “也?”赵桢好奇地抬头看他,“你也认识其他赵姓人氏?”

    只是不等元棠棣回答, 他突然笑了笑, 用树枝把地上的字迹划了个干净,“国都灭了多少年了,这天下有其他同姓之人,并不稀奇。”

    “看你会写字懂礼节,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天下家道中落无家可归之人何其之多, 你何必……”

    他话到一半, 脑袋上突然遭了一个爆栗,赵桢回头愤而瞪他,“你干什么老打我?”

    元棠棣嗤了一声,“小小年纪装什么装,好好说话不成么?”

    “那也轮不到你管教我!”赵桢瞪他。

    “谁说轮不到我了?”他伸手捏了捏他耳朵,“你方才不是叫我师父了么?”

    赵桢闻言张口结舌, “你还当真了啊?”

    见元棠棣但笑不语, 赵桢又一脸迷惑的表情, “你们修仙的收徒都那么随便的么?不是要看看手相根骨什么的么?”

    “这个会看, 但不是绝对。”

    “什么意思啊?”

    元棠棣对着他笑了笑,随即扯了扯他衣袖,“寻常百姓都是粗布短褐,除非官商弟子才会有多余的料子做长袖长袍,而且你这衣袍虽然脏破,却是用织造精细的云锦所做,看你谈吐举止虽泼皮无赖,但你却会写工楷和行周礼……”

    说着他在赵桢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道:“我看你出身非富即贵,必定有钱,我们紫府比较与众不同,只看重身外之物,你不如和我回家怎么样?”

    赵桢:“……”

    “行了不逗你玩了。”元棠棣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反正我也带不走你。”

    赵桢:“……”

    “你跟那个人一样,都一样让人讨厌。”

    赵桢撇了撇嘴,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元棠棣听了朝他挑了挑眉头,“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凭什么告诉你。”赵桢懒得理他,他不说,元棠棣也一样知道是谁,这蜃境除了不均能造出来,这世间还能有谁?

    不均如今刻意把他引到这西都旧址来,无非是想给他看某些东西,回想当初在紫府蜃境里不均对他说的那些话,心情竟不知怎的,越靠近真相反而越加冷静。

    不管师兄是谁也好,只要师兄现在还记得他就已经足够。

    赵桢原本是想等他出声问那个人是谁,谁知道等了半天没等来元棠棣一句为什么,他自己反倒憋不住了,“你是紫府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一抬眉尖,“我不像么?”

    赵桢点头,“像,像高级一点的江湖神棍。”

    元棠棣:“……”

    赵桢接着追问,“你们是不是能把障眼法变成真的啊?比如石子真的变成真钱那种。”

    元棠棣微笑,“不能。”

    “哦。”赵桢略带失望,“我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你到底想问什么?”

    过了半晌,元棠棣眯起眼眸,紧盯着他侧脸,“你现在不说,我一会儿出去可就没机会了。”

    赵桢理直气壮道:“不应该是你想问我什么吗?”

    “那好。”元棠棣挺直腰杆,直截了当地砸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你是不是西都王朝的皇室中人?什么人?我师兄又是你什么人?他和你什么关系,他亲生母亲是不是薄姬,薄姬是人还是妖?”

    ……

    夕阳西下,秋风横扫落叶。

    那一身洗的泛白的衣袍在暮色下日渐薄稀……

    一道身影忽然自城关尽头走来。耳边的一缕青丝在风中飘了飘,赵桢坐在石阶上举止优雅地将青丝往耳后挽了挽,一双秋瞳弯成一条细缝。

    他唱道:“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

    指节随着语调有节奏的在膝盖上敲打着,语意将近之时,他缓慢抬头细细瞧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轻笑道:“哪知自己归来丧!”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九皇子如今兴叹再多又作何用呢?”不均低头神情轻慢地盯着他,语气讥诮。

    赵桢反倒波澜不兴地拍了拍衣袍,照例拍出一身厚灰,他哼笑了一声,“失敬失敬,两厢尔尔罢了。”

    瞳孔蓦地一收,衣襟转眼间已被人一把揪起,不均身形高大如山,单薄柔弱的少年在他手里就好像一条迎风瑟然的蒲柳。

    赵桢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手背,嘴角带笑,“龙君息怒,我哪有敢嘲讽你的意思,不过是笑我自己罢了。”

    然而不均不仅没有收手,反倒语含威胁之意,“为什么不说实话?”

    “为什么要说实话?”

    “薄姬也是你父皇之妻,既然如此,那赵画琸也是你兄长,既是一家人,你缘何不肯相认?”

    赵桢不满,“薄姬不过是以色事君的妾室罢了,我母亲乃西都正统皇后,他一个个小小的妾室之子有什么资格做我兄长?”

    “倒难为你这种情况下还这般斤斤计较。”

    不均嘲弄了一番,甩手将他扔下,赵桢摔的一屁股灰,又不动声色地爬了起来,继续掸他积灰甚重的衣袍,“那是,我们这种普通凡人的嫡庶之别在你们眼里不算什么,但这可关乎家产继承……”

    “不算什么?”不均睨他,若要论起来,他其实连庶子都不如,不过一个被旁人收养的怪物,亦可称之为家仆。

    赵桢不再出声,老老实实安言。

    过了半晌,一道风声划过耳尖,星星点点的寒意溅在了衣袍上,他瞳孔一颤,直接摔倒在地上,捂着脸颊上溅射的一道血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挡在他身前迎风而立的一道身影。

    不均屈指擦下脸颊上被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流入,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神色看向眼前之人,变得有趣,“你还没走?”

    元棠棣挺身收手,轻轻捻去指尖上的血迹,目光从未那么专注地看着他,话却是对着赵桢说的,“薄姬是人,师兄也是人,是不是?”

    赵桢愣在原地。

    “说话!”他语气急促地怒斥了一声,赵桢被他吓了一跳,刚要出口的话却被不均打断,“是啊,怎么?所谓世人相传的妖姬不过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试问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又怎么生的下一个为万人所口诛笔伐的魔头呢?”

    眼尾一霎那变得通红,元棠棣方要抬手一掌拍向他,下一刻,眼前那袭枫红色流水一般绕过他臂下,自身后缠住他手腕,耳畔响起鬼魅一般的低语声,“你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在误信你师兄是个普通人,他如今被人紧咬不放,也不过是活该……”

    “你给我滚!”

    他抬肘狠狠撞了一把不均,将那高大笔挺的身躯往后怼了几步,手心化剑速度极快地劈上他肩头,斜阳倚山落下,一缕清辉很快自半山头而来。

    肩膀上顷刻间多了几道剑气,偏偏不均不肯出手,仅仅死缠烂打地缠住他不放,屈指弹上他颈侧,长臂一伸箍住他腰间,将人强硬地一把拖进怀里来,“你别不听话,接下来的事不是你能控制的。”

    他越是拼尽全力挣扎着,不均反而越是不肯松手,他知晓元棠棣是个见缝就会插针的人,再多的温言软语只要不是那个人说的,只要不是他爱听的,说再多都是他妈的废话。

    语气凝重了些,不均眉眼抹上一层淡淡的笑意,掐着他腰肢的手也越发的用力,“说起来,你师兄如今还没碰过你吧?”

    “……”

    他一句话如雷劈似的让元棠棣僵在当场,待反应过来后忽然气极地骂道:“无耻小人!”

    “怎么?你还怕了不成?”

    不均大笑了了两声,低近头颅,鼻息与他缠绕在一起,“你不会以为我这么多年没下手,真的是怕你打不过你?我可不是你师兄,哪有那么废物,送上门的鸭子不吃,他该不会是……”

    话到半途,一声脆响在耳畔响起,不均被他扇的脑袋一偏,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他手腕,如敷寒霜的肌肤上立马便见了五道印子。

    “你别忘了,这儿是谁的地盘!”

    眼见不均终于发了怒,元棠棣冷笑了一声,下一刻,眼前的幻境很快扭曲起来,再一回头,周身已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手腕挣了挣,一道铁链声立马叮叮哐哐地响起,眉心一皱,方想使劲挣脱,一股大力猛地攀上他肩头,将他一把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

    ……

    身旁的呼吸最终微弱了下来,赵画琸眉心一紧倏然睁开眼来,一双黑眸在幽淡的夜色中格外熠亮,他翻身坐起,伸指触碰着身旁人温软的肌肤,却早已感受不到任何反应。

    心里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他伸手将那具身体扶了起来,手指轻轻抚弄过流水一样的长发,下一刻,门却被人一把踹开,不知何方亮起的火光一步步逼近,誓要将那无尽的黑暗驱散。

    淡淡的血腥气漂浮在鼻尖,他尚未抬头,只是目光留恋的停留在怀中人的容颜之上,语气那般恬淡悠然,“萧仙君,有劳了。”

    几缕青丝绕过肩头,夜风流窜进屋内,吹动着轻.薄的床帐,萧景千一手执剑,气息不稳地看着他,“他们来了。”

    说着,他语意微顿,突然撞见赵画琸抬头的神色,只隐约可见,那黑瞳中,沉淀着死一般的灰寂。

    “你……”

    “你放心。”赵画琸朝他轻轻笑道:“我的命,自然是要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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