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景阳春,可冷风打着旋儿斜擦过枝头,仍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料峭。
山道上九曲十八弯,两边高峰耸立如千仞,壁下石川奔流不息,两道铁索粗壮有力的钉入石壁中,勾起一座悬高千丈的吊桥。
吊桥是紫府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也是整座紫府最令人胆寒的地方。
此地名千丈,却并非千丈深,千丈之下是沉寂百年的死火山,火山口就在石川之下。
火山虽是死的,可每至晴初霜旦,广阔无垠的山间总会传来石川之下烈焰熔浆缓缓流淌的声音。
吊桥上行走着两个身影。
少女明眸皓齿,一双眉眼像是小鹿般灵动不安,尖俏的下巴埋在雪领狐裘上,右手被身侧的少年紧紧握着,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的步伐穿过吊桥。
“晏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孟师兄啊?”
身旁的少年低头看她,一身雪白的缎袍裹着劲瘦的腰身,身量如拔高的翠竹般修长有力,闻言展颜一笑。
“他离开才几日,你便想他了?”
少女听了,露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来,她吟吟笑道:“那晏师兄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少年道:“西陵孟家出了些事,师尊让弋江直接回去了。”
他口中的师尊正是紫府清衍道尊座下的二弟子,如今的抱檀道君元棠棣。
元棠棣此人天资极高,相较来说,与紫府当年的那个叛徒而言,就是个鲜明的正面教材。
十六岁时他便突破了炼神还虚境界,离他师尊清衍的逍遥神境只差一步之遥。
炼神还虚往往需要丹道者闭关九年,其中九年苦修不过是为了跨过这一道门槛,然而虽仅仅是一步之遥,可不少人往往就是在这道门槛上摔了个跟头却再也没能爬起来。
纵观四境州,千百年来能修得炼神还虚者简直屈指可数,其中佼佼者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不世仙才。
而清衍道尊有日渐隐退的倾向,在众人看来,未来的紫府掌门人,定当非抱檀道君莫属。
“这么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少女掰着指头数了数日子,一时之间,那张玲珑小巧的玉面上神情变化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嗯,至多半个月之久,不过……”
少年颔首,手心里紧握的那只手却突然化为一阵山风,他神情一紧,眨眼间,方才身旁那个娇小的少女已然变成一只翠绿色的小鸟,那鸟儿不过巴掌大小,颈毛雪白,尾羽灰蓝,一双豆子般的眼睛灵动活泼,却是一只极为珍稀的绿背山雀。
“绿背。”
少年轻轻喊了她一声,小小的山雀围着他扑腾着翅膀转悠了两圈,黑色的鸟喙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劳烦师兄独自下山去找孟师兄一趟,我就不随你去山下啦!”
话毕,飞快的展翅朝着吊桥原路返回。
风过无痕,两岸沿山的栈道上却绽放开无数朵不合时宜的桃花,色泽妖艳,迎风落绽,少年立在原地注视着小小山雀由近及远的身影,倏地一阵白光在四肢伸展开,那件缎袍下原先单薄的少年身躯霎那间变得更加颀长结实。
一缕青丝迎风落在肩头,那张清雅如仙的相貌历经三百载犹然未变,唇瓣紧抿眼中却雪尘遍地。
手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红带结绶的银铃,银铃三百年已未曾作响,如今轻轻一晃,袅袅清音便在广阔无垠的山谷间散开涟漪般的回荡声。
“师兄,你回来了。”
良久,雪尘零星散落,死寂多时的眸眼霎那间变得星辉暗动了起来。
……
山道上,此地绝壁天险,一辆马车沿着陡峭的石栈上缓慢前行。
此处非是紫府仙境,而是西陵城郊外的断崖下。
“你这么跳下去就是为了来一出英雄救美?”
小蛇盘屈在马车焚着水沉香的暖炉上,崖底激流刺骨的冰冷连他这个天生的冷血动物都受不了,此时有了暖炉在侧,一时舒服的连鳞片都不由得舒张了开来。
“救美?”赵画琸肩上披着一件厚重的大氅,被流水浸湿的长发垂落在胸前,微微卷曲的发梢竟然奇异的凝了层冰凌。
“说我么?”
他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的淡淡道。
举起指尖细细端看着手心里小巧的银铃,神色似有沉思。
小蛇听他这话本来还想着反驳几句,只是视线一触及那张脸霎时就把反驳老老实实咽回了肚子里。
“这姑娘烧的起水沉香,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水沉香千金难求,现在在这物质极度匮乏的西陵城实在难得,这救他们起来的姑娘年纪虽不大,可模样衣饰都着实精致,不难看出出身富贵,尤其是这水沉香,跟烧纸钱似的成堆成堆的供应不绝。
“嗯。”赵画琸只是颇为敷衍的应了一声,转而沉吟道:“这银铃原先就一直在这孟罗春身上?”
小蛇吐信子:“好像吧。”
“什么好像?”赵画琸皱眉,“你替他冰封血脉两年有余,他当日下葬时身上有没有银铃你会不清楚?”
“你不知蛇的记忆力不好吗?这银铃是招魂铃,寻常百姓安葬亲人时都会置备些招魂用的冥器,虽然不一定能招魂,可好歹表达出对逝去亲人的惋惜和思念,你问我有没有,我当然只能说有啊。”
小蛇忍不住翻白眼:“更何况区区一只破银铃,又没什么用,你干嘛还要追根究底问东问西的。”
“罢了。”赵画琸偏头看向不时被冷风掀起的车帘露出的外景,神色略有烦闷。
他一向也不是什么爱好刨根问底的人,只是心底却隐隐约约有种不太妙的预感,目光又细细扫量了眼那招魂铃,他忽然扬手一抛,那银铃直接飞出了马车外。
“哎,你!”小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说不定也是人家一番心愿寄予,你这人怎么没点儿良心呢?”
赵画琸一声哂笑:“你一只妖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我良心?”
小蛇怒了:“妖跟人一样也分好坏的好吗?我可是条好蛇……”
“你敢说你没吃过人?”赵画琸睨他:“更何况,你不是还爬了这孟罗春家的墙头么?这像好蛇会做的事?”
“我……”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划过一具苍白坚实的胴.体和一双交叠的长腿,小蛇似乎有些羞恼的辩解道:“吃,吃人怎么啦,我是妖,不吃人怎么成精!更,更何况……”
赵画琸:“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是那人自己送上门的……
小蛇此时若是化作人形,脸必然红的跟煮熟了一般,它改口道:“更何况我只是放句大话而已,我对有夫之妇不感兴趣,况且还是个嫠妇。”
对话未再持续下去,不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帘一侧被人掀开,钻进来一个鹅黄袄裙的少女,那少女不过二八就生的柳眉大眼,看人总是习惯性抬下巴露出娇矜神色,一看便知是个支使人惯了的大小姐。
只是此时在外面赶车多时,没有怨言不说,看向赵画琸的神色明显带着抹腼腆:“那个……”
“叫叔叔吧,我看你年纪挺小的。”
少女明显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他,然而赵画琸这么随口一句,直接让那少女略带羞涩的神情当场石化。
小蛇早早钻进他衣袖里,此时一路上移攀在他耳根道:“人家这小姑娘明显是对你有意思,你这人不光没良心还不解风情,叫什么叔叔,应该叫哥哥。”
暂且不提他原身的相貌,这孟罗春的皮相也是走哪儿都招蜂引蝶的类型,赵画琸向来心里有数,只是对于无望的念想,与其纠缠到最后一盆冷水泼过去,倒不如在其生根发芽之时就一把掐灭。
他随即一脸寡淡的嘲弄了回去:“我没让她叫我爷爷已经很体贴了。”
小蛇:“……”
“那个……叔叔,现在进城恐怕已晚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将就一夜吧。”
“你叫什么名字?”赵画琸抬眉问她。
少女细声道:“顾,顾妤。”
“嗯。”赵画琸弯了弯嘴角,“你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吧,来这里寻亲么?”
少女有些诧异,随后连声应道:“是啊,我,我来找我表哥。”
赵画琸没再出声,过了片刻,沉吟道:“你恐高么?”
钟声载回晚归客,山巅上紫色帷幄随风飘扬。
山下四季如春,山腰枫叶飘零,到了山巅则是一片素雪霜冻。
翠绿色的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快地越过重重云海,来到八方水亭之东的流徽殿去,这是抱檀道君的居所,往日鲜少有人来拜访,此时也一如既往的冷清。
只是现在却略有不同,一个瘦长高挑的身影在殿前的石阶上来来回回的跺着步。
绿背在看到这个身影后,整只鸟立马就不好了。
她在半空中倏然化形,双脚一用力便跌落在地,淡紫色的头绳束着只丫髻在脑后摆动不休。
“晏师兄?怎么是你?”
本来满脸郁闷和烦躁的少年一听这话登时停下脚步,他一转身便瞧见少女娇小的身影。
快步前来,他道:“我还要问你呢,师尊人呢?”
“他……”脑海里一晃而过方才牵着她手带她走过吊桥的身影,捻了捻手指,掌心里仿佛还留有余温。
晏伐北却一脸郁结:“师尊让我去藏经阁找书,我一回来他就不见了,平日里他可是从来不会轻易下山半步……”
话没说完,绿背忽然红了眼睛。
平日里玉雪可爱的小师妹虽然调皮捣蛋,但却是流徽殿整座山峰上最受宠的小弟子,晏伐北脾气虽然一贯不好,可对这个小师妹却是难得的体贴上心。
“你,你别哭啊……”
袖子被人一把拽住,绿背吸鼻子不过两下,猛然张大嘴巴嚎了起来,那声音惊天动地响彻云霄,直教人肝胆俱裂。
她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师兄下山滚蛋,自己终于可以独占师尊的宠爱了,没想到……
“呜哇,我要师尊,我要师尊,你把师尊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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