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徐两家本是姻亲,你原本拟定了聘书的丈夫是孟惜文。”
赵画琸寻了处椅子坐下,不知道又从哪儿弄来一张泛黄的纸皮,看起来似乎正是孟徐两家许多年前议婚的聘书。
修长的手指将叠成几道褶子的纸皮展开,好似掸去了一层积满岁月的灰尘。
徐氏跪坐在下方,半个身子隐在窗格下的阴影之中,苍白的脸色半是枯槁与灰败。
“你母亲去世的早,你幼时由父亲一手带大,后来父亲因为做官的原因调度回西陵,却因为贪污受贿一事被……”
“没有!”徐氏突然挣扎道:“我父亲没有,他是冤枉的……”
赵画琸只是看了她一眼,忽然神情阴郁掺半地嘲弄道:“一个埋土之人无论是不是冤枉的,早已过去这么些年,与其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我送你自己去跟阎罗争论如何?”
“……”
坐在他对面的人闻言看向他,那目光微有些沉寂,落在那张三百年未见的脸上,不知为何竟会跌宕出一抹迟来的熟悉感。
师兄还是那样。
嘴毒刻薄又不留情面。
收回目光,赵画琸看向那纸皮上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突然觉得一阵没来由的烦躁,直接扬手一抛,元棠棣一愣,立即接了过来。
“你说。”
一只手掩住眉心,他阖上双目,微垂着头将神情沉没在阴影之中。
手指触摸着方才赵画琸摸过的地方,好像还能感觉得到其上留有的余温,眼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元棠棣开始用少年的嗓音徐徐说了起来。
“在你父亲死后,你便拿着聘书来孟家……”
孟罗春此人涎爱美色是真,当初在大街上瞧见前来投奔的徐氏貌美并忍不住将人劫掠了过来,事后得知是自家大哥的未婚妻后便大言不惭的要将人迎娶进门,还美其名曰嫁给谁都是嫁给孟家。
“还真不是一般的渣啊……”
小蛇忍不住感叹了两句,赵画琸忽然睁开眼睛,它当即一个缩头,“我不是说你……”
“那你害他性命也是因为此事?”
他问出口却并不觉得怪异,徐氏注视着他那张脸却恨不能上去挠花了他,恨声道:“我跟惜文是真心相爱,他算什么?”
“真心相爱?”赵画琸忽然轻笑出声,“既然是真心相爱你为何要杀了他孩子呢?”
“……你说什么?”
赵画琸抬起头来,目光越过窗棂,看向那院中西南角的泥地道:“要不要我让那孩子出来让他认认自己亲爹是谁呢?”
“不可能,明明是……”
“明明是孟罗春的孩子么?”赵画琸似乎是觉得自己当真是闲极无聊了,竟然会帮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自证清白,“孟罗春是天阉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蛇:“……”
元棠棣:“……”
他也没有觉得丝毫的难堪,续续说道:“天阉谓之没有生育能力,试问一个天阉之人怎么能让你怀上孩子?”
事情到这里就说得通了,孟罗春是天阉之人,自然无法让她怀孕,那么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孟惜文了。
徐氏误以为自己被孟罗春污了青白,身怀有孕后更是羞愧难当,便想方设法流掉孩子栽赃孟罗春家暴她致使其流产,虽然历来每朝律法不同,对男女的约束也不同,但是此罪涉及人命关天所以不容唐突。
孟罗春平日里作恶多端,强取豪夺的本性深入人心,徐氏这般栽赃他也是有口莫辩,再加上因为此事,素来看重子嗣的孟氏对他更加怨恨,所以孟罗春被抓捕时,几乎无人替他申冤。
在当即被官府发签拘捕重打了二十板子后,因为药石罔效,故身受感染重伤而死。
徐氏大仇得报自然是如愿以偿,便跟孟惜文图谋孟府未来,后来婆媳二人因为去城郊的普陀庙上香祈福就此躲过了孟府惨遭大火的一劫,却至此流离失所。
“不,你骗我,你骗我!”
徐氏许是被触及根深蒂固在心里的心魔,脑海中诸日构建的幻想支离破碎,她想起当日孟惜文千叮咛万嘱咐她莫让人去动那刨开了青砖种着些花草的地方,当时只道是孟惜文闲来生了雅致,想种些赏心悦目的花花草草,可她却哪里想过那里埋着什么。
那孩子离体时她没去看,只知道连人形都还未长完全,可她只觉得耻辱至极只当是除掉了一块心病,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
脸上的神情恍惚间变得错乱,直至癫狂,徐氏忽然将视线对准了赵画琸,看着那张恶魔似的脸发了狂,嘶吼着便要朝赵画琸扑去。
他事先便已做好准备料到这女人会因为接受不了事实而发狂,本来打算避开,谁知道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将徐氏制住。
“夫人还请自重,勿要伤及无辜。”
元棠棣上前一把将徐氏双手制住,拖住她上半身打算带她离开,谁料徐氏突然安静了下来。
小蛇吊着的心下意识刚要松一口气,谁知道徐氏忽然拽住元棠棣的手腕张口狠狠咬了下去!
赵画琸当即伸手一挥将徐氏猛地掀了出去,女人身如蒲柳般单薄的身子直接撞在了木柜上当场晕厥。
胸腔里那颗不会跳动的心仿佛有了一丝异动,赵画琸眉心蹙起看向那只白皙的手腕上被咬伤的痕迹。
徐氏是下了死口的,不久那被咬伤的地方便迅速红肿起来,有血珠顺着被创伤的皮肉一点点外翻。
赵画琸也只是看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随即什么也没说便负手离去。
师兄,是在关心我么?
嘴角的狂喜像是难以抑制般,元棠棣立在原地呆怔地注视着那道身影远去许久,才恍然回神来,看向红肿的手腕,疼的轻轻‘嘶’了一声。
“你,不管了啊?”
小蛇顺着领襟翻上,赵画琸径直走了出来,立在院中注视着西南角被翻开的那块泥地发怔。
此时天色已近熹微,周身笼罩在一层疏淡的光影之中,赵画琸蹙着眉心摸向心口。
孟罗春这具身体是死了两年有余的,所以身体内所有的脏器包括手脚都会有腐坏或被尸僵侵蚀的迹象,他现在的肌肤能触之生温,无非是有灵力在小周天和丹田运转,能够维持着他活人的体貌。
所以那日被人一击刺穿了胸口他也一样的安然无虞。
可刚刚心口那丝异动是从何而来?
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否还对紫府留有什么念想,如果有,无非是恨。
将他一手照顾大的唯有清衍师尊一人,当年是清衍将他从西都王朝带了回来,不顾忌他是妖姬之子的身份让他在紫府得以有了一席之地。
相较来说,除了清衍,紫府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当年他在时并不讨人喜欢,也没有朋友,唯一长久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元棠棣一人而已。
所以他把元棠棣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尽心竭力地照顾他,给他吃给他穿,让他在紫府不至于因为无爹娘照顾而受了委屈和冷落。
可到头来元棠棣是怎么对他的?
对于被赶出师门的他视而不见,对于被四境州联名追杀的他视若无睹,对于身死无藏海万箭穿心的自己置若罔闻。
那亡命天涯的三年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场噩梦,被禁锢在其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如果元棠棣当年要是没去许那些吟风弄月一样的酸涩承诺,他或许不会因此感到绝望,可他偏偏说了,然后又当做空口白话一般随风飘散。
“还管什么?徐氏自作自受,他们的事也到此为止。”赵画琸收回神思,语气复又变得淡然。
小蛇突然道:“你发现事情不对,不应该只是因为徐氏欲盖弥彰而产生怀疑的吧?”
赵画琸:“你想说什么?”
小蛇:“其实你早知道孟罗春是怎么死的,也清楚事情由来,你来此的目的,其一是为了替孟罗春消解怨气,完全拥有这具身体的掌控力,其二……”
它说的倒是没错,从第一日刚进孟府时他便察觉到这具身体在对于孟惜文和徐氏过于亲密的态度时会有所激狂而不受控制,毕竟孟罗春就算再不怎么喜欢徐氏,也不能容忍一个已嫁为人妇的女人背叛自己。
他这几日来到这房中时,看到徐氏去给孟惜文送药却表现的很淡然,就隐约知道孟惜文根本不在或者已死,再加之之前对于蜃能吐息制造幻境的想法不难猜出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至于他为什么要随那个小姑娘来这儿……
“招魂铃。”小蛇突然笃定道:“你一早就知道招魂铃是紫府的,你来这里无非是想引出紫府的人。”
“那你为何现在才猜出来?”赵画琸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小蛇:“这金银器历来匮乏,除了贵胄士族能拥有,寻常百姓是很难奢侈到去打造一件银器追思亲人,虽说孟家家大业大有这个能力也不足为奇,可徐氏既然害死了孟罗春,又怎么会徒费心思去给他这等贵重的陪葬物品?”
“你在紫府长大,通晓紫府的术法,我猜你应该是生前见过这只银铃……”
赵画琸还是笑,“看来你也不错,能知道那么多。”
小蛇瞧见他眼里的笑意,虽然有些瑟缩却还是止不住道:“……你是不是想报仇?”
见他眼里的笑意忽然消失,心里于是更加落实了这种猜测,小蛇觉得当真是万分头疼。
“你这是何苦来哉呢?当年追杀你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个的追过去除之而后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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