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银铃是劫

    身体似乎被沉入一汪潭水中,轻盈地被水托着往上浮,赵画琸再一睁开眼来,眼前的场景果然变了。

    这里是紫府的铸剑池,建在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之中,原来是用来铸剑的地方,后来因为青芜君经常在这里种些花花草草,有了灵气的植物止不住的疯长,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天然的花园。

    铸剑池自然也就只能废弃了。

    赵画琸一手攀住周围被打磨的光滑的石块上,在水里坐直了身子,山洞中不见日月,只留了几盏留影灯发出苍白的光芒。

    身上还泛着热气,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衣服已被除尽,此时赤身裸.体的坐在原先注满熔浆的铸剑池里,身下似乎还能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石块和光滑的青苔水草。

    抬起头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衣物可遮挡,心里一时犯了难,虽然他并不怎么顾惜脸皮这种东西,但要他赤身裸.体走出去。

    ……他办不到。

    “师兄好了吗?”

    身后有人推开石门走了进来,他回过头看着那张熟稔的天真笑脸,微微蹙了眉心。

    此时的元棠棣尚有八岁,而他已经十八岁了,他们之间不光有十岁的年龄差,还少了那三百年的光阴。

    “怎么是你?”

    “师兄的饮食起居现在开始归我照顾了,怎么就不能是我?”

    元棠棣自小就生的一副伶牙俐齿,一张嘴能说会道,跟亲爹青芜君不同,若不是他随了施犹芳的容貌,否则肯定会有不少人怀疑元棠棣是捡来的。

    赵画琸没回他,也许是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孩子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冷冷道:“衣服放下,你出去。”

    “师兄还害羞嘛?”

    赵画琸冷冷一笑,“你小时候尿裤子尿的满身都是,屁股都是我给你洗的,谁害羞?”

    元棠棣:“……”

    手指不甘心地捏的发白,脸颊上没来由的飘上两抹红晕,元棠棣觉得自己可能还是脸皮太薄了,毕竟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被自己敬爱的师兄提起这等糗事,恕他还是难以接受。

    放下手中盛放衣物的托案后,他头也不回的连忙走出了石洞。

    “等等!”

    背后赵画琸忽然叫住他,元棠棣心里一紧,转过身来看着他,“师兄,还有什么事?”

    “师尊人呢?”

    “……师尊在闭关。”

    “他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知道。”

    “哦。”

    “……”

    瞧见元棠棣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赵画琸才连忙套起里衣,披上外袍随后匆匆忙忙地往外走去。

    他现在只想迫切的见清衍一面,想弄清楚当初为什么师尊要单单收他为首徒,为什么在他被人污蔑背叛师门之时对他避而不见。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垂在广袖里的手指紧紧扣着腰间的银铃铛,夜风流肩而过,掀起他背后未束的长发。

    ……他想师尊了。

    望阙殿内流淌出碎金般的光影,时至盛夏,山中栽种的月见和蜀葵也开了遍野,云云一片雾若瑶台,殿前还放着几盆栀子花,大概又是青芜君摆的。

    元棠棣路过这里时本来想照常去看看师尊出关了没,谁知道刚走过窗台,头顶上方忽然伸出一只手。

    他素来警惕性高,兴许是早有察觉却没能躲过,忘了眼下自己还是个孩童模样。

    “我的小檀儿又来找师尊啦?”

    元棠棣一愣,才想起这小名是师尊专属,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的人道:“师尊什么时候出的关?”

    “早出了。”清衍支着下巴微微一笑,眼里溶着细碎的光影,眉目高华隽美,“倒是小檀儿整天惦念着师兄,真孝顺呢。”

    “师尊说笑了,我……”

    话音未落,那只手便有如铁钳一样将他一把提了起来,八岁的孩童身量其实也不矮了,奈何清衍个高手长,提着他后颈跟拎着只鸡崽似的。

    “师尊!”

    元棠棣涨红了脸也没能挣开,清衍将他夹在胳膊下走向床榻,之后又抱着他乖乖坐下,修长的指尖摸着他柔软的发顶,温柔道:“……其实我以前也这么抱你师兄呢。”

    他停下挣扎扭动,乖乖倚靠在清衍怀里。

    “要不要师尊给你讲讲师兄的故事?”

    您跟我讲了已经八百回了,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可元棠棣闻言还是默默咽下这句话,师尊的声音他听多久都不会腻。

    “你师兄那时不过四岁,又瘦又小,体弱多病。”清衍抬手刮了刮他鼻梁,似是回忆道:“他母亲去世后更是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久久不愈,药石无医……”

    他和源竺想尽办法都没能留住这孩子的性命,虽说只是一个妖姬的孩子,死便死了给他留一捧土便好了。

    “后来我寻到一处秘方救活了他,把他留在身边,看着他长大,都说养孩子不容易,其实你师兄他很听话,他很少给我添麻烦,甚至有时候能给我出不少办法帮我处理紫府杂务,除了……”

    除了不爱说话,缄默不言,被同门针对排挤也不知道告诉他。

    “除了什么?”元棠棣握住他手指,“其实师兄现在就挺好。”

    “嗯。”清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从身上拿出了一只被红绶带拴着的银铃铛递给了他。

    那是两只银铃,色泽光滑,指甲盖大小,纯银錾刻着几个铭文,拿在手里轻轻一晃,能听见袅袅清音。

    起初元棠棣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他才知道这银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锁情牵。

    他伸手拿了过来,怜惜地捧在手心里。

    “想要么?”清衍问他。

    元棠棣愉快地点头,“嗯嗯!”

    “我也给你师兄了一个,这个就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问出口时其实早就猜到了结局,早就猜到了师尊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他即便现在用力挽回也无济于事,不均的幻境只能让人重温旧梦,却不能奢望时光倒流。

    于是他只能看着自己跟个小傻子一样默默接受着师尊的安排。

    “为师若是……”清衍低头瞧着他雪润的侧脸笑了笑,“师兄就交给你照顾了。”

    “师尊为什么不自己照顾呀?你不是很喜欢师兄吗?”

    “师尊也是会老的啊……”

    “骗人!”元棠棣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伸手圈住他颈子,嘟嘴道:“师尊那么厉害都活了上千年了,怎么还会老?”

    “傻孩子。”清衍目光如水的看着他,那眼里有他不懂的东西,“既然这样的话,那师尊可以再允诺给你一个条件。”

    不要再说了,求你了……

    元棠棣试图闭上眼睛,想要去忽略眼前的一切,心中却又迫切地渴望着这一切。

    在自相矛盾下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直到清衍轻轻握着他两只小手,那句温言在耳畔响起,“如果你答应师尊肯照顾好师兄,那么,这紫府未来的府君之位,就会是你的……”

    月光投进山谷间,织出一条河谷银带。元棠棣垂着脑袋只觉得手中的银铃重若千钧。

    心中思绪万千,耳边却敏觉的感觉到一声异动,他再一抬头,眼眸触及被月光不经意间投在墙上的人影时,心里悚然一惊,连忙跳下清衍膝头追了出去。

    身后万籁俱寂,阒无一人,那道坐在原地的身影也终究化为一道细沙消失在他身后。

    ……照顾好师兄?

    “什么意思?”

    赵画琸一口气跑出去老远,跑出了属于望阙殿的范围,直到一时不察撞上了一颗参天大树才狼狈的跌坐在地。

    还是少年的身体单薄又柔弱,常年的体弱多病像是一团抑郁之气压在肺腑间让他喘不过来气。

    他想不通师尊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可以让元棠棣为了照顾他相让府君之位,那么为什么……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异动,周身黑漆漆的如陷泥沼之中,赵画琸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跑出了望阙殿。

    周围一片茫茫然,像是紫府后山常年未曾打理的杂草,疯也似的窜出半尺高。

    他转过身去似乎发现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什么东西惹得草丛簌簌耸动。

    心里一紧,他下意识伸手拨开草丛,迎着不远处山林间的光火,就瞧见一颗人头似的东西像是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草丛里。

    断了舌根的嘴巴嗷嗷大张着,两只本该有眼珠的地方此时已经成为了两只空荡荡的黑洞,脸上遍布血污和腥臭的水渍……

    “……陆林?”

    那人头还在耸动,似乎是认出了赵画琸,那底下未取走声带的半截脖子居然还能发出冒血泡似的咕嘟声响。

    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山风扬起湿润的血腥味儿送到他鼻尖,赵画琸在原地愣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而下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踩着枯燥的杂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师兄!”

    耳边紧接着传来元棠棣的声音,赵画琸再一睁眼,方才那可怖的景象已消失于无,只留一地狼藉的客房和两旁正在对峙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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