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人儿穿梭在市坊。
糟市喧哗熙攘,细密的人流将一整条街筑作藩笼,小小游鱼般的人儿从缝隙间溜走了,困住了高头大马。
马蹄声渐渐淹没于翻沸人声。
呼……
前面就到了街角,蒸锅铺幌子摇出阵阵馒头香,引出肚子里的小馋虫。
前后望不见追她的尉官,灵筠凑到蒸锅铺。
馒头一文。
包儿三文。
灵筠数出四文,踮高脚,在腾腾热气中找到了扎汗巾的馒头老爷爷,“鱼肉馒头,羊肉包儿。”
赤耳爱吃鱼,她爱吃羊肉。
第五艺学出外写生采风,干粮向来是街头上碰到胡饼买胡饼,碰到包儿买包儿,一块胡饼一只包儿,从早吃到晚。
老爷爷拿走铜板,手背朝外挥了挥,“热气烫,娃娃闪开。”
蒸笼掀开的热气是蹿往四面八方的自由云烟,灵筠拿手摸摸扑了热气的额头,“好烫呀。”
老爷爷朗声大笑,找到案上两方垫蒸笼的粗麻布,裹起馒头包儿细心叠作两个小兜子,挨个打出趁手的结扣,“吃完给爷爷送来阿。”
灵筠开心地接到手,“好的呀。”
才出笼的包儿隔着布也是烫的,汤婆子似的热气冒不完,灵筠抱在怀里,嗅一嗅皮包馅大的羊肉包儿,闻一闻面香中透着鱼香的馒头。一会儿,咬了口馒头,又被扑出来的热气烫红鼻头。
赤耳吃不了烫食。
灵筠解下行箱,把羊肉包儿放进食盒,期盼它凉得慢一些。而后找个人少的角落,坐在行箱上,将馒头掰成两半,挤出一团白嫩的鱼肉,放在过堂风中吹。
“赤耳,赤耳。”她唤,“吃鱼啦。”
红耳朵的狸奴好一阵子才从墙上跳下来,叼起鱼肉贴着墙根往前跑,“快走!追上来了!”
灵筠急忙包起馒头放进箱里,边跟上赤耳边小声问:“是尉官么?”
赤耳囫囵吞下鱼肉,“是——”
“金吾卫街巡!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灵筠听到了。
“快跑!小灵筠!”
“往哪边跑?”
“回糟市!”
两旁街道屋宇飞快后退。
马蹄声紧追不舍。
和那日一样。
呼——
快跑!
莫被他们抓住!
赤耳踏过路人肩膀、头顶,灵巧轻盈,悄无声息——没有人看得到这只身白尾黑的小狸奴。
藤条编织的行箱撞在路人身上,箱中笔杆、墨盒咣哐作响,惹怒了糟市上脸红脖粗的汉子。
“哪家的小厮,不要命了!”
有人恶狠狠一脚将小人踹出丈余。
灵筠遇到过好几次这类冲撞,双手抱头护好脸面,待行箱抵上障碍减去冲势,立刻不顾疼痛翻身爬起来。
面前是一条遮天蔽日的幽静小弄。
太好了!
赤耳头也不回催促:
“快跑——”
灵筠跑进巷弄。
人群被甩在身后。
呼——
呼。
高墙青苔斑驳,青瓦屋檐罩盖头顶,小弄深且长。
“赤耳。”灵筠小声呼唤,“人过去了么?往哪里走?”
四周寂静。
屋檐忽地变长变宽,回头只见来时的巷口人影幢幢,马蹄声似远又近。
不可走回头路。
灵筠一咬牙,又往深处跑。
银杏叶从灰瓦青檐冒出点点碎金,前面投影陡然缺失一角,橘黄斜阳烘暖了参差砖灰的白墙,远远瞧过去,像是出路。
“赤耳,从那里出去吗?”
半晌听不到回应,灵筠揉揉摔痛的膝盖和手肘,朝着那边慢慢走。
没走几步,尖而长的深黑影子剪开了白墙上的暖光,灵筠停下,停了须臾,再抬腿,却是连连后退。
转角悠悠走出一条黑狗,粗尾巴锁链般摔在地上,“砰”的声响警告小人:出路已变作死路,切莫轻举妄动。
灵筠扭头望,逆着光,阴影在巷口拉起了帷布。
仓皇间,她看不出那闪动的阴影是在巷弄里,还是在街道上。
黑狗发出嗤嗤低吼,长毛纠结杂乱,四肢劲如铁棍,腰细得像蜜蜂——这种狗儿奔跑起来像猎豹。尾巴再翘起来,摇摇摆摆,虎虎生风。抓地的爪尖闪着寒凉的光。光在靠近。
是恶犬。
剽悍凶残的恶犬。
和那日一样。
灵筠站着,冷汗沁沁而下。手肘膝盖好痛。鼻头酸涩,她撇撇嘴,又抽了下鼻,想把眼泪吞回去。
——莫哭,别让人家欺负你。
赤耳……
狸奴生来惧怕恶犬,所以失去声响,和那日一样,不能告诉她往哪里走。
她也好怕。
眼泪不听话,模糊了视野。灵筠瞪大眼睛,透过泪水和踅摸打转的黑狗对视。
它在向前。
离小人越近,显得越高。
比她还高。
怎么会?
原来是吓得腿软,不自觉屈了膝。
灵筠直起身,装着画笔墨盒的行箱在动作间一阵叮咣。
恶犬狺吠龇牙,长舌头甩出一串溅白沫的涎水。牙是黄的,舌头猩红,离老远嗅得一股股腐臭腥气。
灵筠小小地后挪半步,缓慢解着行箱束带。
她退,恶犬进。
行箱换到胸前,灵筠弯下腰。
恶犬从小人的姿态中嗅出什么意味,又一阵狂吠,露出比舌头红的牙肉,压身作势。
是吃人的恶犬。
湿润水珠顺着额角流到腮边,灵筠不敢擦。
——不知道是不是跟那日一样的粘稠暗红。
两相对峙。
高高抬着脑袋的恶犬不比小人矮,长着尖牙利爪。
小人面无血色,竭力吞着眼泪。
她是怕的,又不能怕。
不要被欺负。
要比恶犬凶,要比恶犬猛,要闯过这一关。
否则,否则——
又被人捉了去。
灵筠抱紧行箱,手指用力撬开箱盖。
“哒哒”马蹄声就在此时惊动了黑狗,它抖动耳朵,回头张望,似乎萌生一丝丝退意。
但那只是小人的侥幸妄想,黑狗旋即转回头来,鼻孔喷张,抖擞皮毛。
常年撕扯噬咬打磨出的锋利爪牙腾跃高空,恶犬猛扑而来!
直到长舌头几乎舔在鼻尖,灵筠才丢出行箱。
恶犬被砸中面门,后爪却已蹬踢向转身回跑的小人。
没了背负的行箱作挡,利爪眼看就要撕上脆藕一般的后颈——
黑狗冷丁刹住,半空扭折胸腹,张嘴咬中箱子里飞出的羊肉包儿,爪子则挥开沾鱼腥的馒头。
恶犬是饿犬,包儿和两瓣馒头都不放过。
然而,第五艺学未能抓住时机逃身。
巷口飞来一只大马,黑狗来的转角也蹿出了只。
被追上了。
前后都是追兵,恶犬一步之遥。
转息之间,大马急掠至跟前。骑士缰绳收得巧妙,马儿人立而起,前蹄落下,枣红的马身恰好将小人挡在这一侧。黑狗在那一侧。
“怕么?”
尉官的声音琉璃般和一抹金光降下来,灵筠仰起头。
鎏金铜兽首马镫蹬着合胫乌皮靴,笔直向上,收了一袭比骏马毛色明丽的绯红绢袴。
恶犬肉包吃得欢快,尾巴在马蹄周遭疯乱摆动,时而拍打地面,又像抽在人身上。
灵筠尝过鞭子的滋味,痛是忘不掉的痛,还有些辛辣。但比不上恶犬可怖。
恶犬吃人。
灵筠怕极了,狠劲儿抱着尉官的腿。
“很好,你知道怎么做。”尉官的声是金玉琮琮,话也是金和玉石洒落,击得皮肉作痛。
说着,尉官微微俯身,眼睛睨她。
灵筠仰起泪湿的脸,泣不成声,“我、我告诉你。”
一句话说得艰难,但应是把字吐清楚了。尉官却像没听清,更像捉弄人,一手虚虚搭在她肩上,面色讶异,“什么?”
馒头和包儿不够恶犬吃,它从马肚子下探出头,混合羊膻腥气的粗喘呼哧呼哧舔舐脚踝。
灵筠蜷起腿,很想爬上马,“锣锅巷的火,我知道怎么回事,我告诉你!”
尉官笑:“卫尉寺丞查案,何须趁艺学大人之危。”二指压在肩头,重若千钧,“我是问你,怕这黑狗么?”
语毕,轻轻推开灵筠。
尉官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灵筠怔了怔,抬起手臂挡住脸,眼泪像那日泼洒面上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怎么也擦不净。
摇头。
怕的不是黑狗。
点头。
怕的是吃人的恶犬。
脑子乱糟糟,灵筠张张口,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耳旁忽地一道冷风刮过。
眼前红光一晃,手被握在一只大掌。尉官手腕一掂,松开尾指和无名指,将沉甸甸、散发着血气的寒铁放在灵筠手中。
“不要怕。”大手笼握着她,攥紧了寒铁。
黑狗整个儿钻出马腹。
那手的力道和寒铁的哀鸣裹带灵筠不由自主往前送去,尖头落在黑狗高昂的头颅。
尉官的兵器怪模怪样,长而无刃,有四棱,像棍。一棍敲下去,恶犬匍匐在地,“呜呜”的叫声比她方才凄切多了。
“看看它,有什么好怕的。”
灵筠很想好好看看,然而尉官说一套做一套,覆有薄茧的指腹揩去她眼角泪水,广大的袍袖披头盖脸,她只来得及看到黑狗掉头逃窜的模糊影子。
颈前旋即一勒,凌空而起,原是尉官拎着后领提她上马。
“唔……”馒头老爷爷的布子。
话没说完,眼睛和口鼻被那只握过她的手捂住。
便没有机会目睹方才凶狠的恶犬才跑出几步,仿佛醉了酒,东摇西晃,忽然喷吐鲜血,倒地不起。
——碎云锏,碎的是那有色无形的云,蛮力只能搅乱,若要击碎行云,须得使巧劲儿。一击下去,颅骨裂出蛛网,不出二十步,便是无力回天。
灵筠不知碎云锏厉害,单凭上面浓厚的血气识出这是一柄杀人如捣蒜的寒铁。她好疑惑,为何尉官手上没有血腥味。
尉官指尖是凉的,仅掌心一点温热,有股木樨香。
她想,是木樨香掩去了血气。
耳旁衣袖拂动窸窣,夹杂着隐约的笑。
尉官放开手,说:“我方才说很好,是夸你固然怕,却知晓如何对付饿狗,并无戏弄你的意思。你没有被它欺负,而且制服了它。做得很好,小灵筠。”
……做得很好吗?
灵筠闭眼,将那点依稀的热度印在眼皮。
她想起了那时尉官睨她的眼。
翰林图画院第五艺学摹过一千双眼,未曾见过如此通透又深微的眼。
——她想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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