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正,听着锣声锵锵,禹温故准时睁眼。
雨水锵锵敲着屋顶,时而狂风呼啸。
冬至,卫尉寺上至从四品寺卿,下至从八品主簿,各有七日至十日假期。但此等福利跟寺内无品无阶的胥吏使役没关系,该画卯还得去画卯。
禹温故在薄被裹紧中单起床,哆哆嗦嗦地将小风炉熬了一夜的汤药篦出一小碗。丁点油光下,那药汁泛着惨惨的绿色,好不鬼魅。口感更是一等一的煎熬。
他尝过百种药草,但烂泥塘掘出的烂草根也比不上这味道。
这药,他服用了四年。
每天都是折磨。
但还是要吃。
禹温故闭上眼睛,端起药碗往嘴边送。
就在那时,他恍惚听到一记有别于狂风的破空咻响,手腕顿时一麻。头脑活络然而手脚笨拙的卫尉寺使役尚不及反应,药碗空中翻了几番,闷声坠地。
热汤汁洒一地,也有的溅到手上,衣服上。
禹温故捂着烫痛的手背,不想是谁三更半夜暗算他,刹那间说不出地松了口气。
不用喝了。他想。
“禹温故,你来金陵几年了?”顾寺丞弯腰拾起破碗,嗅了一嗅浓浓的苦味、腥味、臭味,问。
顾寺丞第二次问这问题。
“四年了,大人。”禹温故缩手进袖筒,隔着布料搓了把脸,搓红一脸紧张的皮肉。
冬至过罢,顾寺丞不是该出发去临安了么?怎地夜半三更顶风冒雨来他一个小小使役家?
可顾寺丞来都来了。
不仅堂而皇之来,还将此间当成了自家般自在,兀自寻了墙角一只凳子,拂去上面搁放的衣物,袍袖一甩,稳稳坐下去。
那凳子是禹温故厚着脸皮问店宅务管事要的,缺了一条腿,平时靠在墙角,稍放些轻便衣物或是书册倒是无碍,坐人么……
顾寺丞不愧骑马打仗的巾帼尉官,三条腿凳子坐出四平八稳态势。
“祖籍原在何处?”
“广南邕州,大人。”
“因何来金陵?”
“原先跟着远房亲戚来金陵见见世面,学做生意。”
“为何留在金陵?”
“无奈不是做生意的料。车马奔波劳苦,回乡天高路远。小人、小人吃不消,于是留在了金陵。”
“家中可有高祖父母、兄弟姐妹?”
“嗯……”
“有还是没有?若有,有谁?”
“有,有长辈。”
“长辈是高祖、父母,又或姑婶姨娘、伯叔舅舅?”
“远、远方的舅舅婶子和小叔。大人。”
顾寺丞前倾身,手肘支在膝上,双手交握,目光专注地望着后背不觉汗湿的使役,“禹温故。”
禹温故把头低得更深,“小人在。”
“禹氏商行现今是广南第一大商行,做药材和木材生意,药材铺甚至开到临安和金陵。以前却不,以前只做木材,把南方木料送往北方战地。江北大营的箭和车用的都是禹氏木料。但据我所知,禹氏的药材生意五年前方才兴起。巧的是,禹氏第一笔药材生意,也是和江北大营做的,或者我可以说,没有江北营,禹氏商行做不到今天这种规模。”
“是、是吗……”
“五年前,约是九月开始,江北大营闹虫灾。那虫子叮人刺痛,过后发痒,再过一两日则起高烧、呕吐、腹泻。小半月内,上千兵士遭了殃。是广南禹氏大当家的听说,连夜调配车马,跑死了上百只骏马,累垮了四五十个伙计,将药材送到江北大营,及时纾解了病症。”
“第二年,禹氏正式开始做药材生意,将铺面从广南远扩至两江,及至金陵。”
“禹氏大当家天生足疾,难以远行。北方的生意都由二当家打理,金陵的新铺面也是他着手开办,你是这时候随二当家来的么?”
“寺丞……知之甚详。”
“凡商贾走卒,若越府出路,每过一城皆须接受盘检并在丁账加盖行走印,列入记录。禹氏二当家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新人——就是从来没有来过金陵的人。二当家回广南的时候,这两个人却没有一道走。准确地说,横着躺出去了一个。”
“躺着出去的那个据说是大当家的嫡女,因在金陵水土不服,染了重症。”
“我循着二当家当年返乡的路往下查,发现了一件趣事。”
顾寺丞说到这里,直起上身,面孔藏在暗影,看不出何种神情。
“这染了重症的大商行大当家的大女儿,没有回邕州,而是在江州附近一个穷乡僻壤买了座宅院安顿下了。不过那宅院如今荒废,院后有座没立碑的孤坟。你说奇不奇怪?”
最奇怪的莫过寺丞天还没亮就抓人讲故事。禹温故心里想着,两股战战。
使役不肯接话,顾寺丞便自己讲下去。
“我道奇怪,是因本朝待商户不薄,禹氏也是深明大义襄助抗蛮军的志士,照理说通情达理。为何自家女儿殁于行途,不送回家好好安葬,只买了口薄棺材就地埋了呢?”
“我找人打听过,金陵这几家禹氏商行的伙计甚至连大小姐的闺名都不愿提及。而且更奇怪的是——”
顾寺丞吊胃口卖关子,故意把尾音拖长,眼看使役两腿松软,终是瘫跪在地。
“我着人去邕州打听了。邕州禹氏的伙计从未听说过大小姐死在他乡,他们只道大小姐留在了金陵。至于做什么,伙计没资格过问,当然也不太清楚。我听故事喜欢听来龙去脉,最好里面人物也有名有姓,所以我就特别好奇这禹氏大小姐的闺名。你应该很清楚,是吧,禹……”
“寺丞大人!”只着中单的卫尉寺使役五体投地,发出了垂死困兽般的细弱声音,“大小姐名……名芝心。”
顾西章起身扶使役,在“他”耳边说:“趁还来得及,你辞了卫尉寺的活,离开金陵。禹芝心。”
“大人!”使役猛地抬头,“小人……小人……”
“女扮男装顶替户簿混入廨院治所,他日若被别的人发现,不仅你项上人头不保,更或连累家人。你是何苦?”
有别往日漫不经心的调子,顾寺丞话音柔和,还有一股使役听得出的关切。
禹温故——或该称其为禹氏芝心,虽长了胡须,原本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儿身。
“我不想走,寺丞大人,我……我不想走。”禹芝心又跪下来,“五年前,我听二叔说,江北大营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是百年世家五代将门的顾家之后,虽年纪小小,却也和兵士一同操练上沙场。爹爹听了,嗟叹朝中无男儿,竟让小丫头冲锋陷阵。我听了却头脑一热,也想去江北大营,我同爹爹说,爹爹……打了我巴掌。”
“我那时十六岁了,寺丞。家里与广南富豪定了亲,我十八岁就要嫁出去。我虽是禹氏大小姐,却不能继承家业。若嫁了人,便是生儿育女,侍奉公婆,往后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我不想。”
“我不想。”禹芝心凄苦地说,“所以爹爹说交战地附近药材生意好做,要派二叔去开新铺子,我就想了法子。我就……找来一位病弱的远房表兄,说要和二叔一道送表兄去北方看神医,如若家中有人亡故,与来年的婚事不利。爹爹……应了我。”
“我真的害了表兄,路迢迢数千里,到金陵才得知那神医临时被召去军营。表兄没能撑过三天,不幸身故。我又头脑一热,说服二叔,先莫声张。然后我……顶替了表兄身份。”
“后来二叔为避人耳目,请来了返回金陵的神医。我便私下找神医,异想天开地问他有没有法子能让我变成男子。神医给了我秘方,吃了止月事生胡须,外貌似男儿。”
“从此,我便在金陵生活下来。”
禹温故抬起涕泪滂沱的脸,“寺丞!我知道这事情荒唐。可是,都是我一人犯下来的,二叔既然起了墓地,我也拿了表兄的丁账户簿,我便与禹氏商行无关,我……小人……寺丞,您大人有大量……您……”
顾西章再次扶她起来,“临安使者来的那日,形意楼云老板曾在我们离去时交代过一句话,你记得是什么?”
过耳、过目不忘著称的使役对答如流:“云老板说,‘我那边开了医馆,若有药石毒害之顽症痼疾,不妨去看上一看’。”
顾西章颔首。
那时她刚出形意楼,听云老板叫“姑娘”,下意识回头,却瞥见“禹温故”也回了头。
“我见你颇失态,以为你是被那狐媚老板吸引,还踢了你一脚。现在看来,是你自以为被揭破身份,猝不及防的惊恐吧。”
“是啊。”禹芝心自嘲地笑,“小人快被吓死了。”
头脑“轰隆隆”地炸惊雷。如果那地方有河,恐怕当场跳下去。
所幸,寺丞大人当时也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并未深究——禹芝心忐忑了好几天,而后侥幸地这么安慰自己。
却不想明察秋毫的顾寺丞早已留了心神。
禹芝心自知罪不可赦,但还怀着一丝希望,说:“小人指天发誓,小人绝无不良企图,只是仰慕寺丞,只想追随寺丞后尘,哪怕……”
“芝心。”顾西章打断她,“五年前江北营闹的虫灾,连随行的军医都束手无策,偏生广南商户送来一批对症的药材,及时遏制病情。这批药材来得太及时,不得不令人生疑。尤其军机要地。你二叔或许没告诉你,当时他被关在军营审问了三天。我也参与了一场。”
“什么?”禹芝心惊愕。
“你二叔是条汉子,他说他回去和至亲家人聊起江北军营,偶然提起有蚊虫肆虐,是他一个蕙质兰心的侄女想到若是虫子引起疫灾,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上下奔走,甚至不顾父亲训斥打骂,毅然筹措药材,尽快北送,这才让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这也才有了第二年,禹氏在江淮沿岸做起药材生意。”
晨光熹微,昭示天将明。
顾西章最后道:“让你离开金陵,是想你正好把这层皮毛去了。我车马慢行去临安,走的官道。”
模棱两可说罢,丢下木木愣愣的禹芝心,顾寺丞开门走入大作的风雨。
……
……
车到驿站时,日上三竿,灵筠回笼觉睡足了,一睁眼却不见尉官,着急地爬出车厢,只见尉官与一女子并排而坐,正在火堆前拨弄瓮里煮的东西。
“尉官!”
尉官和那女子同时抬起头。那女子长得好生面熟,还有长长一道一字眉。
“啊……”
是尉官曾说来历不明的使役么?灵筠想。
日光晃花了眼,灵筠抬手遮住日头,看见碧蓝如洗的天空。
“尉官!天好蓝呀!”
是虹销雨霁的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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