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见过人类亲吻, 只是他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躲在厚重的云层后, 看着浮空岛上,朝霞敲开人家的门户, 送别丈夫的时候, 他的妻子总会踮脚轻吻;等他踏着晚霞归来, 又会回以轻吻。
“这动作可真怪,我们咋也不会拿自己的喙去敲别人的。”当时经过他的一只大雁这么评价道。
“这是表达喜爱。”
“表达喜爱,送他带着晨露的嫩芽不就好了,再不济,新鲜肥美的鱼虾也可以。”
“别人不爱这个。”
大雁匪夷所思:“吃鱼不积极, 思想有问题。走了。”
它拍拍翅膀,雁过无痕, 留下鲲鹏一人。
后半夜的时候, 雪停了,寂静得像暗潮。
烛龙的榻边是圆窗。
他安静地睡着,冷白的雪光照进来, 他整个人就像笼着寒光一般, 美丽又庄严,完美到,天光比之也无比黯淡。
可这美让人不敢触碰。
山川是他的脊骨, 河海是他的血脉,吐纳之间是风雨变化,与之相比,鲲鹏自己像捏的奇怪冰雕一样可笑。
鲲鹏感到自己涌动不止的血脉逐渐平息。他为了不惊动烛龙, 极轻微地抽了手,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刚才笼火炉时,自己火急火燎,手上烙下了火炉把手的痕迹。
没发现还好,一旦发现,这伤痕生生刺疼起来。
他记得侧柜里是有些药草的,思量再三,这点小事他决定不惊动烛龙,轻轻拉开了抽屉。
“奇怪,我记得是在这里啊。”鲲鹏极轻地翻找着,转向隐蔽些的侧屉。
刚一拉开,他手上的动作立即停住。
侧屉里放着一只冰龙雕塑,不仅捏得丑丑的,看起来还像是摔碎后一点点拼起来的。
是他送给烛龙,又亲手摔碎的那一个。
“……”
鲲鹏缓缓阖上了侧屉。
晨起的时候,烛龙倚在木榻一角翻着书籍,寒风从窗吹进,摇得他鹤氅上素色的穗飘动。
“烛龙。”
竹帘轻轻撩起,青阳提着玲珑食盒,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我做了些梅花酥,想着这里有个嘴馋的,就带过来了。”
青阳带来的食盒上挂着几枝青梅,承着剔透的霜花,和烛龙的素淡衣着尤其相配。
烛龙抬起眼帘,淡淡地看了“嘴馋的”一眼。
“嘴馋的”鲲鹏努力绷着脸,假装青阳的到来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青阳也帮着掩护:“真的只是因为梅花酥。”
“下不为例。”烛龙寂然扫了鲲鹏一眼,收敛起眸中的寒光。
……果然瞒不过他。
他趁着烛龙熟睡,大半夜跑去找了青阳,把烛龙的伤势一股脑抖落出去,就差没当场把他押来——当然,这些烛龙都不允许。
鲲鹏活像被抓包的偷腥猫咪,脸瞬间涨的通红,只是待在这里,都让他尴尬地全身发麻,他假装想起什么事情,急匆匆朝门外走去。
快要出门的时候,他听到青阳压低声音:“伤势,给我看看……”
鲲鹏回头看了一眼。
烛龙半褪下素白衣衫,垂落的银发间露出劲瘦雪白的背,伤口中刺出的白骨像在嘲笑他一般。而青阳,正俯身仔细查看。
鲲鹏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低头,加快了步子,却直冲冲撞上了什么东西。
“——飞廉!”
哐。
两败俱伤。
啪。
手中的荆条一抽,梅花树被鲲鹏击得颤抖,反而抖了小神鸟满头满颈的雪。
“你别这样好不好。”飞廉皱起眉头,他的鹿角还算不上茁壮,仿佛嫩抽的枝条,“万物皆有灵。这棵梅花树,也有灵。”
“万物皆有灵……我还就有气呢!”
飞廉白他一眼,懒得废话,直接唆使梅花树拿枝砸他。
“别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梅花树停了下来,小神鸟恨恨将荆条一摔。
这个方向恰巧能透过圆窗,隐约看到室内的烛龙。他微微侧着头,长而顺的发丝如月辉倾泻,只有眉头一点细碎的褶皱透露出他的痛楚。
青阳站在他身后,他看起来总是相当柔和,即使不笑,也让人如沐春风。
烛龙露着小半个漂亮的肩头,平直的锁骨线条格外惹眼。不知青阳说了什么,他居然轻轻笑了起来,眼底居然难得流露出温润的柔和——鲲鹏很少见他笑,更不提如此柔和漂亮的笑容。
“飞廉。”鲲鹏的声音有些发闷,“……你喜欢青阳么?”
飞廉险些摔下梅花树:“你……怎么忽然这么问?”
鲲鹏奇怪看他一眼:“我就随便问问,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哦。”
过了会,飞廉有些窘迫地回答他:“……喜欢……吧。他那么强大,挥手就是万里星河,谈笑就是天崩地裂,可他却温柔又平和,从不施威于人。他……那么好,谁不喜欢呢。”
“是啊。”鲲鹏低落下去,“谁不喜欢呢。”
他一脚提上旁边的碎石,小石头跃起,崩一声打在圆窗上,引得烛龙和青阳同时看了过来。
“撤!”
“五百多岁了还这么皮。”看着飞廉鲲鹏跑远的身影,青阳无奈地笑了笑。
“还小。”
“不周山的事情,就这么处理了。我会把它彻底拆解,散在山河之间,此后,世间再无通天之路。只是,不周山消失,你……要生生失去一块脊骨,可能会……”
青阳找不到更收敛的词:“很疼。”
“我不要紧。”烛龙平静说,“以前对他们过于宽容了,是该惩戒。”
“嗯。”
青阳抬手,他没有借由力线,而是亲手探上烛龙脊背上探出的骨刺,死死握紧,朝外抽。
烛龙握着木榻的手,瞬间攥紧。
不周山恰巧长在龙脉之上,是烛龙第五节脊骨,它伫得结实,紧紧扎在大地脊梁之上,即使青阳的骨节用力地发白,也纹丝不动。
数千里之外,倾颓的不周山和这块骨刺一道开始颤动。
青阳和烛龙谈着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手中却忽然施力,一举拉出扎根极深的骨刺。烛龙的身体顿了一下,忍了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大地之上,磅礴不周,瞬间崩颓。
“好了。”青阳开始处理伤口:“不周山已经被我崩解。只是辛苦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没事。”
“对了,五大浮空岛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
“……”
刚刚生生拉出骨刺烛龙都没出一声,这么寻常的一句话却让烛龙低低地吭了一声。
青阳瞬间停了手:“怎么?是不是哪里疼?”
烛龙极缓地摇了摇头,银发散在背上,幽莹地散着光泽。
这件事情,青阳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提起。五大浮空岛发展得极好,据青阳说,是他见过的所有文明中最为先进发达的一个。
他想要鲲鹏作为守护神,庇佑五方仙岛。这意味着,鲲鹏会搬出鸿蒙道,不再和烛龙一起生活。
“他一定得去么?”
“怎嘛。当初让你收你不要,现在要你还,你还不还了。”
他继续柔声劝解:“你应该放手,由他历练。况且,鲲鹏羽翼丰满,生来,就是要统治苍穹的。
你看看飞廉,年岁比他稍大一些,但三千异界治理得极其出色。”
“……”
青阳:“还是不愿意?”
见他许久未答,青阳低声提醒:“烛龙?”
“他是属于苍穹。”
“那……”
“可我总觉得,他还稚嫩。”
“青阳,我奇怪么?”
“教引,应当是为了让他更为出色吧。可真的到这一天,我反而有些……难以接受。”
甚至昨天强留了他在枕畔。
烛龙:“你能理解么?”
“唔……”青阳侧头想了想,而后无奈地笑着放弃,“我有些体会不来。我没有这方面的体验。也许以后我有机会亲手教引什么人,才能明白你的感受。”
窗外,鲲鹏早已跑远,他刚刚靠着的梅花枝仍在晃动,仿佛招摇着唤他归来。
“……也可能理解不了。”烛龙安定阖上衣领。
青阳摆出梅花酥,提上空食盒,打算放弃。他快要走出房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他什么时候去。”
傍晚上灯,鲲鹏忽然嘴馋起来,焦虑得坐立难安,直到烛龙抬手,轻轻推了推榻侧放着的梅花酥。
烛龙眉眼有些轻微的暖意,他低垂眼帘,看着鲲鹏双手举着梅花酥,极小心地小口吃着,火红的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
鲲鹏平时淘气倔强的时候多,难得安静下来,倒是格外乖巧。烛龙的心情莫名地舒缓了许多。
“好吃么?”
“好吃!”鲲鹏的脸灿烂了一瞬,忽然冷淡下来,他低低拿开了梅花酥,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怎么。”
“没什么。”鲲鹏郁闷地将梅花酥撩在一旁。
青阳做的,当然好吃。不仅好吃,还更有三分温柔。
他心里忽然有些酸。
“没什么就去睡吧。”烛龙合衣躺下。
昨夜的陪伴其实是个偶然。是五百多年、二十万天以来的唯一一次偶然。烛龙没有明说,鲲鹏也避而不提,打算将这个偶然再延续得久一点。
他一直等到烛龙彻底入睡。
其实鲲鹏不明白青阳到底做了什么,但他猜测这一定很痛苦,即使在睡梦中,烛龙都紧紧蹙着眉头,仿佛被荆棘缠绕,要被拖入无尽深渊。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天,烛龙被生生抽去一截脊梁。
“我明天要走了。”
烛龙轻轻阖着眼睛,睡梦里他终于和缓了不少,他的发丝散落,有如涓流淌过。鲲鹏想起,今天他散落的发丝间,露出的一小片劲瘦雪白的背。
“以后就很难见到你了。”
没有应答。恶龙安眠的样子,反而出奇的温润。
“好梦。”
鲲鹏俯身,在他的睡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轻轻吻了薄得清透的唇。
“!”
鲲鹏猛地起身,血气腾地上涌,他迅速后退一步,对眼前的情景万般无措。
他在做什么?
又在想什么?
烛龙……如果知道……
他一溜烟跑了出去。
静夜之中,烛龙睁开了双眼。
榻边,放着一枝承着夜露的嫩芽。
作者有话要说:羊羊:抱走青阳,青阳独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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