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说, 他舍不下自己。
他听错了么?
这个舍不得, 又是哪种舍不得。还是出于小猫小狗的不舍么?
极北之地无昼无夜, 窗外永远是混沌的黑暗。那枚银龙逆鳞贴在他心口的位置, 竭力地暖着他的躯体。
“如果那天……我没有坚持, 而是和你一起回鸿蒙道就好了。”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不会逆转, 错过的人, 永远再求不得。
如果人生能像那年逆飞的雪花。
他第一次体会到悔恨的滋味,原来那感觉比愧疚还要痛苦, 像是把灵魂剖开,奉出一切,但永远没办法溯回。
“不要一味指责自己,这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何况那天……我也不对。”
“没那么简单是指?”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鲲鹏背对着他, 安静地摇了摇头。
“如果世上,像青阳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他们能随意地修改你的身体,你的思想, 甚至世界的因果关系。而整个过程你无知无觉,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你怀疑MOTHER。”
“她声称不是她。她说, 引导你发现铎元素,甚至促成这一切的背后,另有其人。鲲。搞明白之前, 你更不能出去。”
“你不懂。烛龙。我到浮空岛的第一顿,你知道我吃的是什么么?半碗白米。过程中,一直有小孩巴巴地盯着看。”
鲲鹏转过了身子,他没敢抬头看烛龙的神色,只看到他整齐合拢的雪花纹领,和他本人一样,规则整齐。
“后来我才知道,那半碗白米,那家人囤了大半年,一直没舍得吃……当时,我从他家门口往外望过去,除了连绵的远山,是一片贫瘠的沙土荒地。我想着,半年,不,三个月的时间,我要让这里翻天覆地。”
“……实际上,我只花了45天。”鲲鹏温和地笑着,他仿佛在极北之地凉薄的空气中,看到了回忆绽开的花朵。
他的笑容忽然凉薄下来:“然而我却亲手……”
烛龙的声音罕见的温柔,“别想了,都过去了。”
“我忘不掉。”
“……”
“我真的忘不掉。即使你一直管束着我,我也没办法逃过自己内心的重负。除非……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除非时间倒流……”
烛龙若有所思:“除非你从没犯过错。”
鲲鹏有些出神地盯着烛龙放在身侧的手:“你说,青阳会怎么处罚我呢。直接把我拆解,把我的灵魂钉在岛屿上,还是把我关进无尽深渊里。不过……哪个后果,我都认命。”
鲲鹏被揽进冰霜般的怀抱里。
他一直在想,这个拥抱代表什么。是同情,是怜惜,还是一点点的喜欢。
他和烛龙之间的差距巨如天堑鸿沟,即使他被亲密地拢进怀中,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遥远。
他没敢问。他怕一旦问出口,这个拥抱可能就像海上的泡沫,转瞬即逝。
在烛龙的怀抱里,他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他说的那三个后果,无论哪个,对方都承担不起。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躺在烛龙怀里,睡得很深。也是许多天来,唯一一次没有梦魇。
之后的时光,他感受得到烛龙在竭力逗他开心,他带着看新奇的极北之地,带他看长夜里的星星,甚至不惜让巴蛇把自己打成结,只为了逗他开心。
可愧疚就像一条毒蛇,不仅盘踞在他的心头,还狠狠咬了一口。毒液早已渗入心肺,他已病入膏肓。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帮助你。”
烛龙消失了小半天,直到深夜才归来。
鲲鹏靠在窗上,微微仰着头,冰雪的光芒映亮他小巧苍白的下颌。
窗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
因为极北之地,在深深的海底。
他看了烛龙一眼,就这个问题,他已经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鲲鹏的要求一直很明确:放他走,让他赎罪。
“再试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他被蒙上了眼睛,骑上了远古神祗烛龙。所有生灵对烛龙都是百般敬畏,不说带上什么人,就是碰他一指头的人,在鲲鹏的印象里,似乎从来没有过。
他应当出了宫殿,冰凉的海水扑面而来。
好像有丝丝缕缕的光线照下来,他应该来到了浅滩。
不记得烛龙在无垠的深海中游了多远,他终于停了下来。这里的海水,比极北之地要暖和些。
“这是哪里。”
他感受到烛龙停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扯下眼罩。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光。
清透的阳光穿过海水,斜斜地照亮海底绚烂摇曳的生物。如果深海里有雨林,一定就是这里。
两边竖立着高大的藻类,看着就像放大的银杏树叶,层层叠叠。一条狭长的小径,被暗紫色珊瑚铺就,直通向幽冥的深处。
满目绚奇的景色,的确勾起了鲲鹏一点点不一样的感受。他甚至主动踏上暗紫色珊瑚路。
已经硬化死亡的珊瑚,踩上去硬硬的,有些硌脚。
他朝前走了很远,才想起来烛龙,回头撞上对方的目光。比海水透彻,但却莫名有些悲伤。
“这是哪里。”
“这里是……”烛龙停了停,阳光经过海水的折射格外动人,“忘川的源头。”
“忘川?”鲲鹏感觉有些新奇,“我从来不知道忘川还有源头。”
“所以,如果我走下去,会忘记之前发生的所有不开心的事情么?”
“也许是遗忘。即使忘不掉,也能剥离开其中的感情//色彩。你再回想起来的时候,它们就像是一张旧剪报,翻一翻就过了,再也惊不起涟漪。”
鲲鹏的步子有些踟躇:“我不想忘记的,也会受到波及么?”
“至少,你今天经历的,会被彻底忘记。”海水在他周身涌动,看起来极致美丽。
暗紫色的珊瑚簇拥着通向远方,仿佛是玫瑰铺就的道路。
透明的水母在海水中浮游,一群群鱼擦着他的胳膊而过,摸着有些痒。阳光在他纤瘦的上臂上投下光斑,他忽然察觉出了异样。
在浮空岛,有人用铎泼中了他,他的胳膊早已被焚毁。
难道是烛龙?
鲲鹏一把拉起了烛龙的袖子,海水鼓开了他暗银的绾袖,白到透明的胳膊立即出现在海水之中,安好无损。
不是他?
还是说,他又用了幻境?
鲲鹏放下了他的左臂。
他满怀心事地转身,没想到右手忽然被人牵住。
除了那次醉酒,其实他从没牵过烛龙的手,包括很小的时候。烛龙看起来总是那么漠然,又那么遥远,对他来说,烛龙无比圣洁,他根本没奢想过这双白皙修长的手。
“跟我走。”
珊瑚路往前,越走越暗,径直一转,左右高大的银杏叶一样的藻类,遮天蔽日。烛龙的银发在海水中飘荡,无意掠过他的下颌,一阵心悸。
如果他没有犯错,现在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刻了。
“这里,很漂亮。巴蛇腾蛇他们,以前来过么?”
“没有。这里从没有人来过。”
“为什么?”
“这里曾经关押着上古妖兽,一关就是数万年。”
“什么妖兽,这么厉害。”
烛龙的步子停了停:“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我还以为,所有的生灵,都很敬畏您。”
“敬畏和惧怕的界限很模糊。鲲。”
烛龙牵着他的手,他稍稍放慢了些步子,让鲲鹏渐渐跟上,“如果按照你的理论,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只因为众生的惧怕被关在海底,甚至不留一笔记录。这件事情,应当有人出来赎罪,有人出来道歉。可实际上,没有的。”
“世间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说一不二的。你总是太理想主义,甚至有些激进。这是当时我不太愿意你接管浮空岛的原因。”
他没说错。最终他的错误,也正是出在激进极端的理想主义。
鲲鹏信服地跟着。
“还有一半原因。”
鲲鹏还想着他前一句话,冷不防撞了上去,抬眼是烛龙透彻又泠然的眼神。他的神色淡淡的,在海底的晦暗中安静散发着光辉。
今天的烛龙,居然有些温情。
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起来。烛龙就这样垂眸看了自己许久,轻轻俯身,吻住了他。
漂亮的水母浮游而过,海水中有些未知的光尘。
一时,全世界都静止。
烛龙的唇凉软无比,在有些温热的海水中,触感额外分明。
他的心几乎要鼓噪出胸膛的时候,烛龙轻轻松开了他。
“还有一半……是我不想离开你。想让你回鸿蒙道也是,我不想离开你。”
他听错了么?
鲲鹏有些震惊:“你不是,很讨厌我么?连收徒都是青阳逼着……”
烛龙微微笑了:“我从没讨厌过你。但也许,我该对你更好一些。”
“对不起。”他抬手,揉了揉鲲鹏的头。
烛龙这句话,不长,但却不住在他心里打转。
他甚至悄悄拧了自己一把,确认是不是在做梦。
“这是曾经关了我很久的地方。”
烛龙稍稍让开了些,遮天蔽日的银杏尽头,遍开着层叠的海底玫瑰。
他连想都不敢想眼前的美景。
鲲鹏朝着高高的玫瑰丛游去,原来这片蓝紫色的玫瑰,是未知的晶体。
他坐了下来,澄澈的海水是天空,而朵朵半透明的玫瑰像是撑开的伞,遮盖住这片美丽的秘密。
和鬼斧神工的自然比起来,他居然那样渺小而无奇。
“心情,好些了么?”烛龙来到他身边,他的银发翩跹,拢住鲲鹏的肩头。
“挺好的。”
不仅探究到了些烛龙的过去,还被他牵着来到如梦似幻的地方。其实,他开心到恨不得上天飞一圈。
一头巨鲸掠过。
海底玫瑰丛被笼入一片阴影。
趁着黑暗,他大着胆子,亲了一下烛龙的颊。
“你很喜欢暗中偷袭。”烛龙低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
“不。”巨鲸终于游过,鲲鹏的眼神明亮,仿佛容有星星,“比起偷袭,我更喜欢直接。”
他欠过身子,扶着烛龙的胸口,仰起脸,虔诚地亲了亲他的龙角。他早想这么做了。
“如果,你早对我温和一些,说不定,我都把你娶到手了。”
烛龙微微低头,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
鲲鹏的胸前有什么东西一热,烛龙伸手,顺着链子将挂在他胸前的逆鳞扯了出来,吊坠逆鳞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银纹扳指。
“我早已娶到手了。”
“?”
鲲鹏眨了眨眼睛:“你都没告诉我——”
“你还丢过它。”
鲲鹏立即怏了一些:“我赔你。”他悄悄往烛龙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软乎乎地,挠得两个人手心都发痒。
“……是我的凤翎。现在就这么一根了,你要保管好——”
话没说完,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跨坐在对方腿上。
烛龙精致漂亮的脸,猝不及防撞进眼帘。近距离看他,更让人心猿意马。大自然的奇景千千万万,却没有一个能像烛龙那般浑然天成,又美到极致。
只是安静望向鲲鹏一眼,动情的眸子就能立即让他沉醉。
“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都会被我忘掉么?”
烛龙垂下眼帘的时候,像隔了厚重的寒冰。
“可能。”
他的龙角泛着点光泽,摸起来凉润无比。龙角上的触感似乎让他很不习惯,他微微侧过了脸。
“如果我不想忘记怎么办。”
烛龙极轻地笑了,透过澄澈的海水,显得无比动人:“别想那么多。”
后背传来不轻不重的拥抱,鲲鹏被胁迫进一个有些激烈的吻。烛龙的吻像千年沉潭,惹人沉溺。
回过神来,他趴在烛龙怀中,心脏幸福的快要裂开。
温和的音色在他耳边响起:“怕么。”
“不怕。”
如果他现在是大鹏的形态,一定像个扑棱着绒毛的小鸟,羽毛尖儿上都沾满水珠,惹人忧怜。
“你说的。”
他的耳垂忽然被人轻轻一吻,惊得他一颤。
“烛龙你……”
冰凉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圆润的后脑,像捧着柔软的花。
这只手顺着后颈向下,摸到他敞开的领口,只轻轻用力一拉,他像被剥开花瓣的蕊,露出雪白漂亮的肩背。
乌发垂落,火红的飘带扫过烛龙的胸膛。
……
鲲鹏安详地沉睡。
烛龙仔仔细细将他的衣衫穿好、整理好。此时,整个海底玫瑰开始逐渐化作星尘,逐渐飘离。
还是之前冰冷无比的宫殿。
至始至终,他们都未曾离开过。
略微等了一会儿,烛龙的左臂抬起,安静地摸上一枚金铜色徽章,上面绘制着数字“XI”。这枚徽章开始不住闪耀。
冷白的衣袖下,他的左臂受伤很重,和那天鲲鹏被铎泼中的地方一模一样。
XI徽章的光亮停止,一位浅金色长发的典雅女性霎时出现在空气中。她随意坐在窗户边上,精巧的靴尖乐得一颠一颠:“想清楚啦?”
烛龙垂下眼眸:“开始吧。”
长发女性将手一撑,利索跳下了高窗,往沉睡着的鲲鹏走去。
世上哪有什么忘川源泉。
曾经关押烛龙的地方,也在他被释出那天彻底捣毁。
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不会逆转,所有因果绝不会像那年的寒酥雪花一样,逆向飞翔。
作者有话要说:谁娶谁???
寒酥风花4那个放言要娶烛龙的人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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