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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子然见到钟露的时候, 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带着纱帽, 避着人, 进入院子。
打从自卖入青楼之后, 她从不会在白日里来见阿兄。怕遇到了认识的人,给阿兄丢脸。
她只敢在深夜,才会躲避的人来见一见阿兄。但随着阿兄对她越发嫌弃,每次看到她都像是看到腌臜物一样,慢慢的,她来得也就少了。
事实上,她做红倌人只一个月,但她自卖入青楼,已经三年了。
起初,她凭着自身较好的长相, 还有从小被阿兄手把手教的琴棋书画,苦苦支撑,做了三年的清倌人。
但贪婪的老鸨哪里会就那么轻易放过她?都已经进了楼里, 哪里还有清清白白?老鸨只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钟露的名声越响亮, 她破瓜的价格,也就越高。
果不其然, 有人花了五千两银子为她梳拢, 比预计的高了一倍。要知道, 百花楼里历史上最高的卖身价就是四千五百两。
“阿兄……”
钟露看着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兄长,想要上前, 但是步伐却不由得迟疑了。
她害怕,害怕看到阿兄那厌恶的眼神。
父母亲都去世了,阿兄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是连阿兄都不要她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忐忑害怕让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小姐,你怎么不进去呢?”
金砚见小姐停住了脚步,叫了她一声。
钟露有立马扭头逃跑的冲动。
“你来了,快过来。”
钟子然平静温柔的声音,令钟露颤抖的身躯,逐渐平静了下来。
三年多前,阿兄满身是血,被人从京城送了回来。他的双腿被人打断,甚至为了保险行事,那些害他的人还把他的腿筋给割断,让他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
阿兄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治腿的医药费,可谓是天价,家里为了筹集阿兄进京赶考的钱财,早就已经没有钱了。无法,她把家里能卖的,都已经卖完了,可是依旧支付不了那高昂的费用。
实在是撑不下了,兄长的药,眼看着就要断了,她不得已找到了曾经有一面之缘的百花楼老鸨。自卖进入了百花楼,成为了一名清倌人。
为了保留自己最后的一些念想,她给自己取名为仙露。
可一进入那烟花之地,她只能越陷越深。
本以为做了清倌人,给阿兄赚够了药费,她就能抽身。可是两个月前,阿兄开始发热,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大夫说,这是阿兄自己不愿醒过来。
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不可能放弃。只能一日一两半的银子买人参,给他续命,直到他愿意醒来。
“小露,你过来。”
钟子然朝妹妹招手,钟露像是在梦中一般,失了魂一样走到阿兄床头。
“阿兄……”
在兄长温柔的眼神之下,她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年幼。
那时,意气风发的兄长,穿着长衫,温文尔雅,握着她的手,教她念书识字。
而她抬着头,崇拜地看着阿兄。
阿兄年少有才华横溢,着一袭青衫,头戴一片藏色布巾,生得风流韵致,背着个书袋,天性聪颖,少长文理。每日来往于家中与书院,引得路途上姑娘们香巾配饰,纷纷落地,想来一场曲有误周郎顾。
不过,阿兄每每都只当做瞧不见,目不斜视,坚定往前走。
这样的情景,她幼年时,每日都能看到,还常常为此心生恼意。
她那会儿还小呢,总觉得阿兄若是娶了亲,那么心心念念的必将是嫂子。她这个妹妹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为了心里的这点小不满,她如同一只护食的小猫一样,张牙舞爪,不让那些姑娘家靠近自己的兄长。
直到阿兄出事后,她才懊悔。
若是兄长在出事之前,就已经成亲,那么她现在就有个嫂子能够照料阿兄了。
阿兄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颓废在家,更或者她也已经有个小侄子或小侄女了。
每每想到这,钟露都会有些自责。
“听说高阳县那个姓付的,对你一往情深,想要给你赎身?”
钟子然指了指床对面的一张椅子,对妹妹示意,让她坐下。
钟露愣怔住了。
她没想到阿兄竟然还会关注她的消息。
她有些羞赧,有些难为情,垂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不敢看向哥哥。
付公子是她的入幕之宾。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出了五千两银子,买下了她的第一次,包了她一个月。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昨天晚上,付公子对她说,想要给她赎身,问她愿不愿意。
但阿兄身体成这样了,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景,她若跟了付公子,那么阿兄该怎么办?
因此,她已经想好了,明晚要拒绝付公子。
钟露的手指不断搅动着襦裙的飘带,付公子虽比不上兄长的才气和相貌,但对她是真情实意。
只可惜,他们有缘无份。
钟子然长舒一口气,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钟露对那高阳县姓付的书生,是有些意思。
在原身给他留下的记忆当中,姓付的的确是出现过。
付杰明是高阳县一书生,原身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
付杰明没甚才气,也不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之辈,在科举一事上,始终没有什么进展。顶多也止于一个秀才。但他这人,有一点非常难能可贵的,那就是纯善,对自己在意的人,全心全意信任。
“你先别忙着拒绝,待我先会一会他。”
钟子然说道。他抬起手,像原身记忆中那样,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包饴糖。这是他昨天让书童买好的。
“是我这做兄长的对不住你。让我可爱的小妹为我而陷入了囹圄。”
钟子然说到这的时候,钟露已经泪流满面了。
“阿兄,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得梨花带泪,如同八月里被暴雨打残的□□一般,没了形。
钟子然迟疑了一下,打开那包糖,取出了一颗,塞到妹妹的嘴中。一边拿着干净的帕子,帮她擦眼泪,一边继续说道:“前些日,我于昏昏噩噩之中,似乎到达了幽冥,看到了爹娘。他们骂了一通,说这天底下过得比我苦的人,多了去。我只是断了一双腿,但眼还在,手还在,耳朵鼻子还在,不应该自暴自弃。连累得妹妹流落风尘,还不知悔改。”
钟露的泪如雨下,嘴里的糖是甜的,但心里却是苦的。
“阿兄,你真的见到爹娘了?他们是不是不认我,我给他们丢人了?”
有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儿,爹娘在地下,也会暴怒如雷的吧?
钟子然摇摇头,苦笑,“他们没有嫌弃你,他们心疼你。若不是被我这个无能的兄长连累,你或许早就出嫁,做小娘子了。我这一觉,还真是黄粱一梦,终于把自己睡清醒了。”
钟露的心情一起一落。她期盼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阿兄振奋精神,变回以前那个文质彬彬从容不迫的钟秀才。
“小妹虽然现在说对不起可能会有些晚了,但你放心,阿兄的承诺,从未忘记过。一定会找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到老能做个老封君!”
钟子然的话,引得钟露的泪更汹涌了。她已经流落风尘,哪里还有什么如意郎君,哪里还有什么风光,哪里还有什么出嫁做个老封君?
心里虽这么想,但她却没有反驳哥哥的好意。
钟子然看到了妹妹嘴角的凄苦,并未解释。
上辈子,原身虽然因断腿颓废卧床,但耳边有个叽叽喳喳的书童,多少也知道些妹妹的情况。
付杰明那男人,即使穷困潦倒之时,也未曾忘记过妹妹。最后更是帮妹妹和他,以及书童金砚收了尸。
这一夜,钟露不同以往。她回到百花楼的时候,嘴角带着笑。
百花楼的姑娘们都知道,花魁仙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深夜里出楼,大家都以为她是去会情郎去了。只有老鸨知道,她是去看她兄长了。
她那兄长,说起来也是个人物,只可惜遭遇到了重创。若她兄长的腿没事,继续科举,那仙露搞不好就是举人家的小姐,哪里会沦陷到这么个地方?
老鸨寻思了一通,走入仙露的房间。
“怎么笑得那么开心?你哥醒了?”
仙露脸颊还带着泪痕。
“是的,他醒了。”
不仅是身体醒了,心也醒了。
阿兄恢复了。
仙露露出些小儿态。
仙露是自卖入百花楼里的,跟楼里的姑娘相比,她更自由。
她也是个聪明的,当初卖了一百两银子,签下的并不是卖身契,而是借条。
要赎身,只需要给老鸨一千两就可以了。而所赚的钱,楼里和她各占五成。还多亏了阿兄以前教她的那些文书知识,在她和老鸨博弈的过程中才没有被坑。
“那就恭喜了。”
老鸨笑。
仙露不同于以前的那些花魁,高高在上,要她这个老鸨捧着哄着。仙露温柔,对楼里每一个人都带着笑。她还会在有时间的时候,教楼里姑娘识字。
老鸨虽说是个爱钱的,但人心都是肉做的,这几年下来,她对仙露多少有几分感情,要不也不会帮她隐瞒身份,还任由她自己决定是否接客,接哪位客。
“这楼里都是些苦命姑娘,有家不如没家,你若是可以,还是赶紧离开吧。”
老鸨难得说了句软乎的心里话。
等她出了仙露的房间立刻就后悔了。
她一拍脑门,骂自己:“看你多嘴,若这下金蛋的老母鸡真的跑了,找谁哭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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