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派出所, 总是蒙照着一层灰绿色滤镜。
疙疙瘩瘩的绿油漆墙, 红绿小碎片拼成的水磨石地板,进门口摆着的塑料花, 蒙了一层毛灰, 叶片装模作样地伸展着,再看过去, 还有些狰狞,仿佛随时能跳出花盆, 出来用玉米杆似的长茎割断人脖子。
穿过幽长的走廊, 老式四层楼里通风不良, 尽头厕所里的臭味会随着风卷过来。日落时分的雀鸟啾喳不停,停在铁窗外的电线上, 一个接一个, 灰溜溜, 串成了一排。
桓修白朝窗外“呿”了声,麻雀惊吓着飞跑了。他恍惚间有点快意,转过头, 才发现惊走鸟儿的不是他, 而是走廊外哒哒响起的脚步声。
会不会是……
算了,还是不要期待。
这么想着, 少年的眼睛还是朝向了铁栏外, 盯住门框边,屏住呼吸,仿佛随着啪嗒啪嗒的声音, 漂亮的皮鞋尖从门边露出来,他就得到了拯救。
但出来的不是皮鞋,是一双运动鞋。看样式还很新,鞋带的边缘也没有变毛,最重要的是,它保暖又合脚,底子又厚又舒服,很适合奔跑蹦跳,和桓修白脚上套的布鞋,不出自同一个地方。
那是软软的鞋子,是经常来看他的好心阿姨买给他的,商场的高价货,打了折都要上千的。
少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鞋子,由于眼前模糊,他都快看不清趾头间的破洞了。他无端有点高兴,因为他一向不喜欢穿这双鞋子。
它的鞋底很薄,薄得像泡沫,布面子也软,走快了脚趾头就会往前一撞一撞,生疼的。码子很小,穿着总是不得劲,在学校打球时会崴脚,穿长了,脚趾把布面顶得越来越薄,某一天就破了。原本是批发市场的减价货,本想卖给老头老太太们,却被嫌弃质量太差,兜兜转转,被以八块钱一双的价钱处理给了市孤儿院。福利院的账目做得漂亮,开票开成了三十一双,美其名曰:给孩子们添置冬鞋。拿到了拨款,院长很满意,用多出来的钱给自己买了双牌子货小羊皮手套。
今天,她正好戴着其中一只,打了桓修白一巴掌。
不为别的,就为桓修白从小黑屋里放出来时,“不长眼睛”,踩到了她刚擦了油的高跟鞋。
而这会,院长的高跟鞋也踢踢踏踏出现了。
高跟鞋紧迫地跟着小白鞋,最后走进来的是警察的黑皮鞋,但不是桓修白想见的那双。
他想看的,是雕着美丽花纹的浅棕擦色皮鞋,鞋尖闪闪发亮,在小黑屋里也会发光。
“院长阿姨!”小白鞋期期艾艾说话了。
“你别怕哈,阿姨给你做主。这里是派出所,他不敢的。”
桓修白抓着铁栏,“嗤”了声,裂开嘴笑得诡怪,“你过来,看我敢不敢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警察同志!”院长的红唇夸张撇起来,“您看看!您看看这是什么社会渣滓?败类!”
软软捂着右眼上的纱布嘤嘤哭泣:“软软看不见了,以后瞎了,再也不能看见世界的美好了。”
少年在收监室里笑出声:“我看你还能哭,这不是没瞎吗?”
“你小子还敢嚣张!”秃头警察一声暴喝,抽了警棍砸过去。少年躲得飞快,那棍子砸在栏杆上,弹了回去,叮叮咚咚掉在地上。
警察横眉竖眼,对着院长和软软说:“你们别担心,我们一定尽力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还这孩子一个公道。”
说完,他还弯下腰,摘了帽子,换了张善意的脸,摸了摸软软的头发:“唉哟,可怜了,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遭了这些罪?眼睛肯定会好的。”
软软踮起脚,梨花带雨地“嗯!”了声,“叔叔会帮软软打坏人。”
“呿,十四岁了,说话还像个五岁弱智。”桓修白靠在墙边嘲讽。
“那也总比被亲爹妈和养父母都扔了好。软软有人爱,哼。”软软是九岁因父母车祸而亡才进福利院的,比起桓修白,他的确是有家庭爱过的。
“去你妈的!狗逼你给老子死过来!”少年的狂怒瞬间爆炸,“哐哐!”狠狠踹了一脚铁窗,眼睛通红,像随时能推倒墙跳出来撕了他们,“有种你再说一遍!”
软软哭着鼻子,却仗着有人撑腰,指着他说:“我就是要说,野种,没人要!抢我东西的怪种!一辈子都没alpha要!”
“你他妈找死!”从少年挤压的气管中喷出这句话。
“警察同志,这可怎么办,他出来不得杀了我们啊,能不能直接关进监狱里?”院长害怕地问。
“喂!!再动我开枪了!”警察装模作样拔出枪。
“说脏话可不好——”
这道声音突然插在了四人中间,因为音色亲和柔软,所以不显得突兀。
转头望去,浅棕色的雕花擦色皮尖稳步走进来。
软软昂起头,小小地“呀”了声,看清那人的脸,蹭得脸红了,软声细气地问:“哪里来的叔叔呀?”
一般情况下,大人们听到这声音都会回过视线来,男人也一样。软软眨了下眼睛,挤出两滴晶莹的泪花,顿时我见犹怜,看得院长和警察心都快碎了。
男人平静问:“你是那个软软?”
他这句一出,反而引起监牢那边重重一声响动。少年狠锤了下铁杆,背过身走到里面的小帘子后去了。
“对,叔叔也认识我吗?”软软细声细语问。
“听过。”
躲在里面的少年感觉胸闷气短,越发难以呼吸,捂着胸口难过地蹲下去。
“叔叔是来找软软的吗?”
“嗯。”
少年捂着耳朵,疼得撕心裂肺,脑袋嗡嗡作响。
又要来了吗……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要发生多少次……都抢走吧,都走吧!
另一道声音虚弱地辩解着:不是的……他也有一点喜欢你的,他说过……喜欢弹药的味道……还请你吃过那么好吃的面……
——但他不肯标记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不会领养我。
……这也没办法。
“哥哥,我喜欢哥哥,可以叫你长发哥哥吗?”
不可以!……少年在内心嘶狂尖叫……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不行不要救命啊,谁来杀了他,谁能杀了他!
男人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温柔问:“你的眼睛怎么样?可以过来给叔叔看看吗?”
“那个……软软痛痛。”
桓修白突然胃里痉挛,有种想吐的欲/望。
“先生,您是……?”警察看人装扮下菜碟,对席莫回自然客气。
“我是医生。”
“是医生啊。”警察和院长同时露出欣慰的神情。在这个社会,医生这项职业总能轻易虏获信任。
“软软,你跟这个哥哥去吧,我们陪你。”院长松了口气,接着热情招呼席莫回,“是民政局那边联系的医生吗?还是上头关心我们。”
席莫回不置可否,一大群人蹙拥着他走出监管室。
铁栏深处的小长凳前,拉起了破败的深蓝色帘子,少年蜷缩在上面,躲进阴影里,死死捂着嘴,肩膀却在剧烈颤抖着。
板凳是铁皮的,寒冷得让人打颤,他痛得越缩越紧,捂在嘴上的手被泪水打得透湿,始终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他逐渐喘不过气来,就松开一点指缝,呼吸的时候,嗓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啜泣,他赶紧咬紧了牙关,不论牙齿怎样咯吱吱响,都不想让弱者的行径在身上显露出来。
要是哭出声了,不就和那个讨厌的oga一样了吗?
——但是那个叔叔……
指甲嵌进了肉里。
——走,了。
掐出了血。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
“呜……”酸苦的热泪淌满了整张脸,他拼命挤着眼皮,也止不住汹涌的势头。
——我讨厌的,软软。
胃里反酸,连喉咙也开始泛苦,一边眼睛热胀地快要融化了,一边身躯又冷得打摆子。
——我为什么……我为什么就没人……喜,欢。
外面的小铁门响了一声,少年头脑昏沉,根本听不到了。
有人走过来,轻轻掀开帘子,把手探进了他像虾米一样缩起的腹沟里。
这么做,大胆又危险,特别面前这个还是打伤了孩子,叫嚣要杀人的少年犯,不打招呼直接摸肚子,无异于虎穴掏子,危在旦夕,随时都有可能被跳起来狠咬一口。
但有人就是敢这么干。
少年惊悚地坐起来,反应很快,正要拿藏在袖子里勺子捅过去,视线混乱中看清了那人的脸。他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睛,张开嘴巴,发出了一些不明意义的音节,就抱着腿躲在了板凳靠墙的尽头,垂下头颅,哆哆嗦嗦不作声了。
席莫回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在成年人视线审问下的少年抖得过于厉害,让席莫回怀疑他是不是要散架了。
“为什么那么做?”席莫回尽量平稳地问。
少年突然扼制住战栗的趋势,强行换上一副不在乎的腔调:“什么……为什么啊?总问我,为什么,我怎么知道……哈,为什么?”
“杯子和毯子,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听到的那么回事。”他低着头,飞快地抹了一下脸,把泪水蹭着裤子上,故意提高声调,“我偷东西,还打人,就这么回事。”
“我刚刚去给小软治伤了。”
“我知道……”少年语气再不在乎,生理反射是骗不了人的。他开始剧烈哽咽起来,胸口不停起伏,“啊……”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窒息了,却还在,艰难地发出声音,“我知道,小,小软……好乖的……他喜欢你,对吧……哈哈……”
“嗯,的确是。”席莫回关注着他。
脆弱难堪的心理防线,溃散崩塌只在一瞬之间。
少年猛得抬起头,僵硬的腿脚从板凳上栽下来,他却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量,强撑着站起来,抓住了男人的衣襟,和着血,嘶着声,发出诡异又难听的笑:“哈,我也,我也喜欢你!……就不可以。别人,就可以。为什么我总是,没人要?不要算了,不要算了!我要你!你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精神混乱地撕扯起席莫回的衣服,解开珍珠扣子的手指神经质地发抖:“叔叔,是我强迫叔叔的,是我在犯罪!做,做完了,就去死,被枪毙也好,关起来一辈子也好……叔叔,我死也不会忘记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兴奋的病患.jpg
病娇桓别有一番风味(又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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