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麦克白》

    从公司出来后,已经是八点钟,天完全亮了起来。江嫣然、淡锦、熊雪儿三个人进了保姆车,翁丹阳在主驾上吃面包,一边嚼一边问她们:“沈老板和你们说什么了?”

    江嫣然最后一个进车,紧紧拉上车门,顺便答道:“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淡锦只是低着头翻看手里的文件,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个孩子的资料。江嫣然有点担心她,悄悄地说:“你不要压力太大了。我知道把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孤儿搅进商业斗争中很恶心,公司进行二次利用更恶心,你要是过不了心里的坎,我去和沈老板再谈。”

    “没关系。”淡锦眼睛都没有抬。

    江嫣然正想接点什么时,淡锦竟又云淡风轻地吐出了一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

    “事已至此,不用白不用。”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扣住牛仔裤。

    她早该知道,温柔谦顺只不过是淡锦覆在身上的一层假皮,她的骨子里实则是非常冷的。这种冷是一种隐晦且恐怖的冷,就像江南初春绿柳环绕的西湖水,打眼一望风光无限,只有把手伸进水中,才知仍有凛冬的彻骨之寒。

    熊雪儿笑道:“和我想得一样。江队,你就别做圣母了,咱们要是总顾虑别人死活,谁来顾虑咱们死活呢?”

    这话从熊雪儿嘴里说出来违和感就小了很多。因为熊雪儿和淡锦不一样,她是个不学无术的花瓶,肚子里是没有人伦道德四个字的。

    “江队,你要跟我一起去医院,还是跟雪儿先回去搬家?”淡锦合上文件。

    “我陪你去医院吧,”江嫣然收拾了一下心情,“对了,老于又提醒了我,要你赶紧联系你父母,不能再拖了。”

    “好。”

    淡锦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才把手机掏出来。她盯着手机的黑屏看了好阵子,才划开解锁,拨通了那个名叫“淡展锋”的名字。

    她微微侧过头去,用手稍稍捂住了话筒。

    电话接通后,那边传来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声音:“干嘛啊?大清早的,扰人清静。”

    淡锦张了张嘴,似乎想叫一声爸,但是到了也没叫出来,只说:“有件重要的事想请您帮忙。”

    “要我帮忙,可以啊,先给钱吧。”淡展锋毫不客气的开口,仿佛和他打电话的只是一个来谈判的陌生人。

    淡锦压低了声音,“你要多少?”

    “你妈前几天住院,又花掉老子八百,你这回怎么也得打个五千回来吧?”淡展锋在电话那头打了个酒嗝,“当然了,一万更好。你赚那么多,本来就该多孝敬老子些。”

    淡锦一听妈妈住院,眉头立即皱了起来,她看了看身边的两个朋友,转而用更低的声音问:“你是不是又打她了。”

    “打她怎么了,你是什么东西,用得着你管老子?!再说了,就算我不打她,她精神病一犯,不照样得送进去?”

    熊雪儿看到淡锦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被江嫣然拉住,摇了摇头。

    淡锦沉默了好久,才用微微颤抖的嗓音说:“我想请您来锦江市一趟,公司高层要收养一个女孩子,需要以我的名义做宣传,你们得来和沈老板谈一下。”

    淡展锋一听收养,马上急了眼:“什么?女娃?我特么真是不想说你,你妈那个瘟神肚子不争气,死活掉不下带把儿的,生了个你这没用的玩意儿,白吃白喝老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要作什么幺蛾……”

    “你来配合,我给你三万。”淡锦打断他,声音难得变得生硬起来,远没有以往那么温柔,“小孩不用你管,公司会负责养。”

    淡展锋好像有点动摇,但口中还是骂骂咧咧的:“得了,鬼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别老子前脚弄了,后脚就忘了刚刚说的啥。”

    “我再给你加一万,付现金。先给钱,再签字,这样可以了么?”

    “喔……这样的话……唉,行吧行吧行吧,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等你妈出院,我就带她过去。”淡展锋说完,还不屑地嘁了一声。

    “嗯。”

    淡锦放下手机,挂断了电话。她一垂眼,一抬眼,所有的情绪都在顷刻间被隐藏得妥妥帖帖,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熊雪儿试探着问:“小锦……你……你哪儿来的钱啊?你的钱不是都拿去给家里还债……”

    “咳。”江嫣然干咳一声打断了熊雪儿的话。

    “之前通告多的时候存了些积蓄。”

    江嫣然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安抚她:“这个应该可以问公司报账,我帮你和老于说……”

    “不用了。”淡锦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坐起身来,问正在开车的翁丹阳,“丹阳,离医院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

    翁丹阳把车停在医院大门口,淡锦和江嫣然下了车,医院人太多,她们都提前戴上了墨镜。车里的熊雪儿向她们简单地告了别,约定下午在新的别墅见面。

    这是距离凤凰路最近的一家医院,火灾里受伤的人几乎全都进了这里,记者们把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好在他们的摄像机只顾得冲向医院大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后面还站了两个明星。

    两个人正思索该怎么进去,便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绕过记者走了过来,拉下口罩,问了一句:“是魏老板的人?”

    江嫣然点点头,拉下一点墨镜,让那人看清自己的脸。

    白大褂嗯了一声,带她们从侧门进了医院。

    走在医院通道里,江嫣然还想着刚刚车上的事,忍不住拍拍淡锦的肩,小声说:“小锦,如果你经济紧张,其实我可以……”

    淡锦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谢谢江队,不用了。”

    江嫣然有点失落。

    她在淡锦的心里,恐怕连一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

    当然了,她也从未见过淡锦有什么朋友。

    到了病房外,白大褂和她们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淡锦站在门口,又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看向病房里,寻找照片上的女孩子。没一会儿,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狐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人,问:“你们来做什么?”

    淡锦把照片给他看。医生仔细看了一眼,说:“哦,是她啊,在七号床,那个正在睡觉的。你是她的家人?”

    淡锦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我与你说说她的伤情,”医生翻开手里的笔记本,拉了拉口罩,“这个孩子救得早,呼吸道没有受到严重损伤,只有右肩后面被火灼到了一部分,面积大约九十平方厘米,属深二度烧伤。还好不用植皮,如果护理得好一个月就能愈合,就是会留下瘢痕。”说着,他把笔记本合上,看着淡锦,“所幸在后肩,穿上衣服就看不出来了,小女孩,心理上的阴影肯定比身体严重,后续你们要注意她可能出现的精神疾病,必要时候要去看看精神科。先走吧,跟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去吧。”江嫣然考虑到费用问题,替淡锦揽了下来,淡锦刚想说点什么,她又道,“公司会报销的,你放心。”

    淡锦沉吟了片刻,终于松了口,“麻烦了。”

    “你注意一下,一会儿老于安排的记者就过来了,记得做好摆拍。”

    “好的。”

    江嫣然向她笑了笑,跟医生匆忙离开。

    淡锦目送他们远去,等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才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有十来张病床,上面都躺满了人,看上去都只是轻伤。有的人在输血,有的人在挂水,还有的在吃东西,无一例外的都有亲人照料着,在这种环境下,七号床就格外惹人注目。它既没有成年人在旁边守着,也没有花篮果盘伺候,孤零零地挤在其他床中间,就像上面那个孤零零的孩子一样可怜。

    淡锦走了过去,走的过程中忽然感到一点不安,她觉得就这样两手空空来简直像犯罪。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中,女孩侧躺在床上,宽大的病服领口露出她的后脖颈,能隐约看见缠裹在那里的厚实纱布,还有纱布上渗出来的药印。她的身体又瘦又小,半个脸埋进枕头里,只留给外人一个红红的耳朵和虚弱的侧脸,和眉心中间的一颗细小红痣。

    这就是照片上的冉初秋。

    只是看着劫后余生的这个人,仿佛就能亲临昨晚的那场熊熊大火。

    据老于说,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烧死在面前的。不敢想这样血腥残忍的经历会带给她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或许所有人都会扼腕叹息,但是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这个孩子只有七岁。

    她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亲眼看着双亲死在面前更可怜,还是拥有一对生而不养的父母更可怜。但很快她就不去想了,她发现这个问题就像研究“是得到后失去更痛苦,还是从未得到过更痛苦”一样无聊又荒谬。

    她一声不吭走到床边,为了看清冉初秋的脸,她把墨镜摘了下来,握在手中摩挲。

    隔壁床位的老婆婆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看,因为她已经很老了,怎么学也学不会上网,所以压根不认识淡锦这种新秀明星。她只是觉得这个女娃娃很漂亮,皮肤颜色是浅浅的,眼底的光也是浅浅的,长长的黑色卷发就像自己昨天刚刚洗过的海藻菜,要是能摸一摸,手感一定很不错。

    淡锦注意到了老婆婆,抬眼向她温柔地笑起来,轻声问:“婆婆,您认识我么?”

    “我楞个认识你哦,不晓得不晓得,”老婆婆张嘴就是一口浓浓的方言,“你是这娃娃儿的什么人呐?”

    淡锦看向床上的陌生女孩,答道:“……亲戚。”

    “你咋个才来,昨晚那么大的事儿,咋把这娃娃儿一个人放了这么久?”老婆婆抱怨起来兴致勃勃满面红光,看起来真不像是从火灾现场出来的受难者,“她爹妈呢?早点时候这娃娃醒了一次,哭着找妈,哭了好几个小时,这才累得睡着了。你说说你们这做家长的,一天天能把什么事挂心上,闺女都这样子了,人都还不知道做啥子事,拖到什么时候才发现呢?还好这姑娘福缘厚,眉心一点朱砂痣,说起来,这是大富大贵之相呐,古时候只得菩萨才长这模样的朱砂痣,凡人生了,那定要得天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来之福……”

    淡锦听着老婆婆的唠叨,目光停留在冉初秋稚嫩的脸上。

    她很少会可怜别人,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坠到了可怜的底线边缘,所以在她眼里,大部分人所谓的痛苦只是庸庸碌碌的无病呻吟。

    她知道,其实冉初秋的经历已算得上非常惨痛了,但是她的心底仍无法掀起太大涟漪。她只会轻轻地感叹一下,真是可怜。感叹过后,心里终究还是静如止水。

    这样是不是太冷血了呢?

    淡锦笑了笑。她的性子如此自私凉薄,但她的脸上却经常出现笑。或许如莎翁所说,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

    但她也没办法。“感动”这种事就和爱情一样,不是你觉得它应该发生,它就真的能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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