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亦喜欢欧阳, 你看欧阳站在那, 不卑不亢, 气度卓然, 几乎不说话,但他说话之时,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倒是也可以为清远留意着, 何况这欧阳,是清远命人快马加鞭将名字送至他眼前的,他二人, 多少算有一点缘分。这样想着,看欧阳的眼神又和煦了几分。
丞相是有眼力的, 他抬眼看到皇上的眼神从宴溪身上跳到欧阳身上,又从欧阳身上转回到宴溪身上, 不知皇上又在打什么主意。
今儿因着知晓宴溪归朝,大人们奏的本极少,挑拣了又挑拣, 遣词造句亦是十分小心。而今他风头更劲, 与他在朝堂上闹起来, 不会有什么胜算,惹不起,便躲着吧!
宴溪大抵有几年未上朝了,今儿这一上朝,更觉繁冗, 兴许是自己在外面浪荡惯了,又兴许自己的心根本不在这。
神思飘远,被一个和煦的声音拉回。宴溪不消回头便知是欧阳。
“皇上,臣,有本奏。”欧阳向前跨了一步,身子微微弯着。
“准。”
“近日有十万战士卸甲归田,对于这十万将士的出路..臣有一些看法...”欧阳见今日奏本的大人少,终于能把近日来自己监工的事拿出探讨。宴溪听到将士二字,回头看了眼欧阳。
其他大人,看了看欧阳,又看了看宴溪,低下了头。
“奏。”
“从前的做法是每人赐地十亩,黄金百两,但臣觉得这略显粗糙,很多战士只知打仗不懂种田,那田,荒在那里,战士花光了抚恤日子也拮据。臣以为,应根据战士的情况,来区分是赐良田还是赐编制,或是依照情况来对其安置,所谓因地制宜..”欧阳说到这里停下了,见无人说话,便继续说:“只是若是这样做,会耗费一些人力,不若就在我朝各地专设一个衙门,来监督执行此事..”
所有人都看着宴溪和穆老将军,等他们说话。穆老将军沉着眼没有说话,欧阳曾私下与他说过此事,他认为可行,但可能会损害一些大人的利益。那些良田,未必会落到归田战士的手中,在谁手中呢?在而今这些大人的手中,若是改措,怕是会激怒他们。穆老将军不想让欧阳成为众矢之的,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丞相看了眼赵大人,赵大人心想欧阳大人你可真是会惹麻烦,站了出来:“皇上,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若是在各地单设司职管理此事,会耗大量国库的银子....并且众所周知,良田是对战士最好的赏赐...”
“是谁告诉赵大人良田是对战士最好的赏赐的?”一直一言不发的宴溪突然出了声,他两步跨了出来,面向赵大人:“是谁这样说的?”
“.......难道不是吗?有十亩良田,是多少大齐百姓梦寐已求之事...”
“赵大人所言极是,那请赵大人告诉我,有多少归田战士亲自拿到了朝廷的赏赐?他们每年收成如何?是否娶妻生子?赵大人掌管这些,想必十分清楚。”宴溪看着这些渣滓,恨不能斩了他们的狗头。他心中对欧阳有隔阂,但不得不承认,欧阳是对的。
“.......”在赵大人心中,穆宴溪是该认同为归田战士赏赐良田和黄金的,然而他此刻忽然跳了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退了回去,不再说话。
“欧阳大人能有此深思,实属朝廷之幸。臣以为,此事可下了朝再议。”丞相站了出来,来一出缓兵之计。
欧阳刚想开口,却听宴溪说道:“为何要下朝再议?末将几年未上朝,竟不知而今早朝,竟要着急下朝了。”
丞相极少在早朝上与宴溪杠,他看了看宴溪和他那个爹,若是今日顺了他们,他日便会变本加厉。“穆将军常年征战,大体不了解,在各地设司职是需要多少筹备,这种大事岂是今日可议完的?何况皇上近日来连日辛劳...”
“朕不累。”皇上的脸色忽明忽暗,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宴溪明白,他想看热闹。
于是又向前跨一步:“欧阳大人,你既是奏了这个本,可有进一步举措?”不知怎的,宴溪就是相信欧阳。
“有的。”欧阳从袖间抽出一本薄册:“都在这里。”
皇帝手挥了挥,让大太监呈上了那本薄册,翻了翻,果然字字珠玑,唇角动了动。
宴溪看皇上的神情,知晓他允诺了。是以说道:“既是欧阳大人已写了举措,眼下先定做还是不做。末将以为,可行。”
宋为看了许久,亦想了许久,欧阳说的对,于是向前迈了一步:“末将以为,可行。”宋为是太傅之子,很多人默认宋为的态度代表了太傅的,是以纷纷表态:“臣以为,可行。”太傅站在一旁,心里骂了宋为一句逆子!
皇上笑了笑:“众爱卿心系百姓,朕甚感欣慰。既是欧阳澜沧提出的,便由他督办。着令朝廷各部全力配合欧阳澜沧。无本便退朝吧!”
欧阳没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办成,毕竟有损很多大人的利益。但宴溪的雷霆之势帮了他,至少要谢他。于是下了朝走向宴溪和宋为:“二位将军请留步,今日下了职想请二位将军小酌..不知..”欧阳不大懂官场上的迂回,只是觉得该谢他一谢,但这话又不知开口如何说,竟梗在了那里。
宋为忙说:“欧阳大人,我可以。但必须我做东,你高中我连份薄礼都未来得及备。”
“我做东吧!皇上近日赐了好些银两,不知该如何花。”宴溪突然开口道,他这一开口,让人没法拒绝,于是欧阳和宋为都笑着点点头。正说着话,大太监跑了来:“穆将军,皇上传了。”
宴溪点点头,而后看向欧阳:“待下了职,我和宋将军去找你,咱们小酌几杯,左右明日休朝。”
欧阳点点头:“多谢穆将军。”
宴溪与欧阳分开,随着大太监向里走,这回真正认识了欧阳,宴溪心底的不安更加深刻,欧阳像那清风明月,正直良善有韬略,是个顶好的男子。他始终介意那么些晚上,欧阳与春归站在街边话家常,他的手会拍在春归头上,春归看他,就像小鹿看春归一般,充满依赖。
皇上下了朝换了衣裳,正坐在窗前喝茶,看到宴溪进来,指了指对面:“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坐下喝茶吧!”
宴溪道了谢,坐在皇上对面,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时至秋末,京城已买不到好龙井,明前雨前都成了陈茶,有一些奇怪的味道。但皇上这里,竟是顶尖的龙井,喝起来口感一点不变,清新香甜。
“好茶。”宴溪赞了句。
“比你在北地喝的砖茶如何?”皇帝逗他,宴溪上一次归朝,对他说过,打的那么狠,就为了少喝几口砖茶。
宴溪笑出了声。
“清远再有几日也该到了,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公主觉着与我和宋将军一起不够自在。”宴溪这样说,可以保全大家的体面。
“清远在信中说,和你的婚事作罢。你如何想?”
“听公主的。”
皇上看了看宴溪,想了想,问他:“若是不娶清远,可看上了哪家女子?你年纪不小了,眼看着而立之年了。当立则立,不宜耽搁。”
“皇上,末将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宴溪突然站起身,跪了下去:“末将与一女子私定了终身,求皇上赐婚。”
这回皇上明白了,为何清远要放弃与宴溪的婚事,感情是宴溪有了人。
“看上了哪位大人的女儿?”
“回皇上,是无盐镇上的普通商户。”
“胡闹!!”宴溪话音刚落,皇上的手掌就拍在了桌子上,他的震怒吓跪了一屋子人。“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你是大齐国第一大将军!”
宴溪低着头不说话,他打定的主意就不会改,皇上眼下这样生气,他不宜开口。
桌上的倒流香关了三次,皇上才说话:“我问你,此事可与你父亲说了?”
“尚未。”
“那你先与你父亲说,他同意,朕自然不会拦着。”皇上想清楚了,这事,让他跟他老子去说,自己生什么气,让他老子把他训一顿他就老实了。摆了摆手:“朕头疼,下去吧!”
宴溪得令出门,看到宋为在宫外等他。
“震怒了?”宋为问他。
宴溪点点头,转而问宋为:“人找到了吗?”
宋为摇摇头:“还得等等,那女子也是有一些本事,眼见着有了眉目,转眼又消失了。我估摸着皇上今日震怒,多半也是因着她的事心情不好。听闻皇上对她动了真情,后宫娘娘们人人岌岌可危。”
“.....”
“还是先找见再说,一切都有缓,你也甭着急。”宋为劝解宴溪,宴溪想抱得美人归,还不知要经历什么痛彻心扉呢!这才哪儿到哪儿。
“嗯。有时候想起春归恨的牙痒痒,这些日子我给她写了那么多信,她一封都没回,走之前明明答应我要给我回信。若不是有张士舟每日给我写信,我甚至以为春归是不是他嫁了。你说这女子的心究竟是红是黑,她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宴溪想她一日胜过一日,走之前那样好,他一走,她就断了。宴溪从前觉着自己心狠,这会儿才知晓与春归比起来,自己的狠算什么?她前脚哭的梨花带雨不许他走,后脚就音信全无。
“你整日胡思乱想什么?她不给你写信,兴许是怕你担忧呢。”
“给你写了吗?”
“写了三封。”
“.......”宴溪以为春归没给任何人写信,然而她只是没给自己写。心瞬间就沉了下去,转脸走了。你这个女人,等我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都说了结发夫妻,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结发夫妻!难道还不如其他人了吗?
这样想着又觉着有几分委屈,自己在这里准备豁出命去为了二人搏一搏,她呢!倒是不当回事!
宴溪沉着脸回到穆府,眼下他还未正式复职,下了朝便没什么事。到了府中与母亲打了照面就睡去了,这会儿终于有精神与母亲说话了。
穆夫人看他进来,起身关上门,示意他坐下:“我儿快坐下。”按着宴溪坐到椅子上,看他脸色似乎不好,于是小心翼翼的问他:“怎么啦?”
宴溪低着头不说话。
“你这次回来母亲还没顾上与你仔细说话,这会儿得空了,你与为娘说说,你与那女子如何了?”穆夫人心里隐隐觉得宴溪与清远大概就是因着那女子没有成事。
宴溪抬起头,他不想隐瞒母亲:“母亲,儿子与她,私定了终身。”
“..........”穆夫人意识到了严重性,宴溪不是玩笑话,是当动了真情。“私定了终身?”
“对,儿子与她拜过天地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是大齐第一大将军。你与她不可能的,她最多只能做你的通房丫头!你父亲不会允许你娶她的。”穆夫人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在担忧什么了,宴溪怎么这么糊涂,京城那么些好女子都不入他的眼,偏偏要与一个山野女子牵扯这么深。
“儿子知晓儿子在做什么,儿子亦想的很清楚。我要娶她,不在乎她在哪她是谁。”
“你是被她迷了心智吗?她知晓你的身份还由着你这样胡闹?她若是心里真的有你就不该这样毁了你!”
“母亲你说错了,儿子与她之间,是儿子剃头挑子一头热,是儿子用尽了手段要娶她。”宴溪想起他走后,她一封信也没有写来,或许她压根就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她知晓他的身份,知晓他若是要娶她,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她没给他任何消息,就一个人做了逃兵?这个念头让宴溪太痛苦了,他站起身:“母亲,儿子今日不想说这事了。待他日再讲。”
说罢径直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坐在那许久都缓不过神来,从床下拿出那三封信,是宴溪哄着她写的:穆宴溪是王八蛋..穆宴溪是世上最坏的王八蛋..胸口揣着他们的结发还有她的肚兜...这些东西都是他骗来的抢来的。没有一样是春归心甘情愿给他的。
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不待宴溪应声穆夫人就推门进来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分明是受了情商,搬了把椅子坐下,想了许久才开口:“你与为娘说说,你们到了哪一步,你当真要非她不娶?”
宴溪将那方帕子递给母亲,里面是春归与他的结发:“她不想给,我抢来的。我哄骗着她拜了天地,母亲,儿子心里全是她。如果娶的不是她,我宁愿不成亲。”
“你与母亲说说,她什么什么样的人?”到底是母亲,不消宴溪说太多,她就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宴溪一边担心失去她,一边做好了准备与这世道斗一斗。他眼中的痛苦那样深,让穆夫人心疼。她决定与儿子站在一起,她一瞬间就想通了,什么门当户对,当年自己与穆老将军又做到门当户对了吗?
宴溪意外的看着母亲,眼睛有些红。
“她就是个小东西,二十岁的女子了,不会好好走路,跑的比我都快;她与阿婆在山上长大,后来下山学医开了面馆,她还学会了走镖..;她养了一头小鹿,每日午后都会带小鹿去山脚玩;她...前些日子差点死了..也是因着她,无盐镇得救了...她...”宴溪有些说不下去了,离开无盐镇两个多月,每日都靠着想她过活,她却连封信都不来..
“开了面馆...有一次你写信要银子,我问你要做什么,你说吃面..”穆夫人想了想,那会儿还以为宴溪在玩笑。
“那会儿刚找到她,她记恨我,吃一碗面条要十两银子,后来干脆不许儿子去..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你受这点苦算什么,当年你爹,差点在为娘面前自刎...”穆夫人说到这就笑出了声。
“儿子不信。”宴溪听母亲这样说,心情好了一些,也笑了出来。
“我嫌你父亲年纪大,又是鳏夫,死活不同意,再说了,你娘虽然不是名门闺秀,但好歹也是如花似玉的京城才女,喜欢你娘的书生多着呢!当初太傅还想娶我做偏房来着...”穆夫人说起陈年旧事眼里发着光。
“那你为何嫁给我爹了?”
“你爹行军打仗出身,一介武夫,不会来那些迂回的。有一日我带着小丫鬟逛水市,被你爹堵在了巷子里,这个杀千刀的竟然用强的!”穆夫人说到这里有些脸红,本来那会儿心里已经有一点惦记他了,他不知足,按在小巷子里把自己摸了个遍亲了个遍..这些自然不能去宴溪说:“你爹就是个胡子!”
宴溪想起自己与春归,倒是没像胡子爹那样用强的,春归那种人,用强的她还不得杀了你?想到这笑出了声。
穆夫人看到儿子笑出了声,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他的膝盖:“你父亲那关不好过,你才回来,先缓几日。至于那女子...我儿开心,比什么都重要,为娘会站在你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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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溪与宋为等欧阳下职,等了许久才见他出来。见到他们连忙拱手:“对不住,刚刚被缠住了。”
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欧阳看起来就是文官,其他二人看起来就像武官,互相看了看,笑出了声。
“走吧!”宴溪做了个请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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