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是被小鹿拱醒的,接连三日。她睁开眼,看到小鹿站在她床头,睁着圆眼睛向她讨水喝。离开了林子,小鹿也不自在,昨日想着把它送回山里,可是春归转身向回走,到了医馆一回头,小鹿也跟在身后,显然是不想走。
喂了小鹿水,便去看阿婆。阿婆将养了这几日,终于好了一些。看到春归进来笑着向她伸出手:“你来。”
春归走过去,倚在阿婆肩头,阿婆的温度让春归觉得无比温暖。
“春归,阿婆问你,你那日说不回山上了,可是因着阿婆?”阿婆想了几日,春归总要下山的,总不能让她在山中与自己那样熬着,自己年岁大了,还能活几年?若是她走了,春归一个人在山上,还不得变成野孩子?
“不是。”春归摇摇头,说道:“吃的,用的。”她的意思是山下吃的用的都比山上好,阿婆能听懂,但她知道,春归不是因着这些,说到底,还是为着自己。
“如果咱们在山下,你便不会像在山上那样自在了。你愿意?山下的人,有的人人心好,但有的人人心恶,你怕不怕?”
“愿意,不怕。”
阿婆拍了拍她的头,从腰间拿出一团麻布,一层层打开那麻布,一只翡翠镯子的柔光闪了一闪。
只见那翡翠镯子几近透明,不搀一丝杂质,圆润清亮。
“好看。”春归蹲在床头,小心翼翼拿起那镯子,仔细的端详:“阿婆,好看。”她竟不知阿婆还有这样好看的东西。
“嗯。”阿婆看着那镯子,眼中不明的情绪闪了闪,这些年带在身上,很少打开来看,四十载已逝,有些人大概永远不会来了。
她站起身,找郎中讨了两件女子的衣裙,给自己和春归换上,婆孙二人,突然点亮了这个医馆。郎中绕着她们转了两圈,嘴里啧啧啧几声,转身去配药了。
阿婆带着春归走出去,迎面的人看到他们,指指点点。春归有些瑟缩,紧紧跟在阿婆身旁。阿婆的自责又深了些,拉住了春归的手:“既是要在这镇上过活,就不能怕这镇上的人,他们看你,你便看回去,不要怕。”春归点点头,看到有人看她,迅速的低下头,想起阿婆说要看回去,立刻抬头表情凶狠的看回去。倒是奇怪,春归看回去了,那人倒移开了眼。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阿婆,管用。”
二人走到一个小铺子,阿婆对春归说:“你在这里等我。”
春归点点头,站在外面等阿婆。街上的人总是看她,她刚刚跟阿婆学了一招,别人看她,她就眼睛一瞪看回去,那些人都迅速撇开头走了。只有一个人,看了她一眼,她眼睛一瞪,那人笑出了声。春归猛然想起宴溪,在草庐里,躺在草垫上,看着自己,自己瞪了他两眼,他笑出了声。
春归眼睛有些红。那人以为是自己惹着了她,隔着一条马路宠着她弯腰作揖,倒是把春归逗乐了。看春归笑了,那人才放下心来,朝春归摆了摆手中握着的书卷,算是作别。
阿婆出来了,扬了扬手中的小布袋:“阿婆带你去吃好吃的。”二人在无盐镇上走了一圈,最后挑了一个小二楼。上了楼坐在窗边,刚好看到河道上往来的船只。
“春归,阿婆想着,咱们要在无盐镇上安家,必须有活计。阿婆会做面,不如,咱们就寻个地方,卖面条?”
春归一听要卖面条,连忙点头。从前可是要逢年过节才可以吃到阿婆的面,若是开了面铺,岂不是能天天吃到?美哉。她的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阿婆捏了捏她的脸,二人低头吃东西,不再做声。
回到医馆,跟郎中说了要开面铺,郎中摸着自己那一把胡子赞许的点点头,而后指指门
口:“喏,无盐镇属我门前地方大,没人管。你们就在西面搭个棚子。”
阿婆瞅了瞅,医馆人来人往,郎中在无盐镇又有声望,面铺开在他门前,能顺心不少,于是点点头:“租这里,要多少银钱?”
“这个嘛…”郎中摸着胡子,煞有介事的思索:“一日三碗面你们管。”
“就这?”
“就这!”
“中。”阿婆不愿与郎中客套,连个谢都没说,扯了块破布围在腰上,转身就进了小厨房。春归喜欢闻草药的味道,跟着郎中去抓药。
她站在郎中身旁不说话,伸着脖子聚精会神的看。郎中看了看她,拿起一种药材递给她:“这是什么?”
春归捏起来,放到鼻下闻了闻:“羌活。”
“这个呢?”又递给她一种。
“荆芥。”
“桂枝。”
“柴胡。”
“天花粉。”
“.…..”
这些草药与春归在山上采的时候截然不同,但她通过味道可以闻出来,基本说个八九不离十。郎中的嘴角几不可见的扯了扯,这女女倒是有天分。可惜话少了些,看着总像是不灵光的。他放下手中的药材,把双肘支在面前木桌上,煞有介事的问春归:“春归,喜欢这些药材的味道吗?”
春归连忙点头:“喜欢。”在山上采药的时候,总是会放到鼻下用力闻一闻,有时也会放进嘴里吃上一点,倒是没有出过事。
“那你可知这些药材,每一种有什么用处?”
春归摇摇头。
郎中笑了笑:“那每日我教你一种如何?这样日后你就可以照料你阿婆,为你阿婆简单医病了。”说的很好听,其实是想骗个徒儿。
老郎中究竟是谁,没有人了解。大家只知晓无盐镇有个神医,似乎是从其他地方云游来的,喜欢无盐镇,便在这里扎了根。其实老郎中姓薛,大齐少有的姓氏,大齐的国医都姓薛。他的身世,他不说,无盐镇上的人也不问,生了什么病来老郎中这抓个药,药到病除;若是老
郎中不给抓药,那就穿戴整齐,回去坐在棺材板上等死。
他没收过徒儿,有一些镇民把孩子送到他这,想跟他拜师,他前后左右打量人家一眼,说两句话就把人打发走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把孩子往这送了。薛郎中收徒有讲究,先看眼,一双眼清澈坦荡的,由眼观心。说白了,从医是大德,救死扶伤是大善,眼中有杂质的人,干不了;看了眼,再问问医理,光有良善还不行,还得有天分。
这春归,薛郎中是看上了。
你看这女子,身着一身素裙,站在那一排排小抽屉前,拉开这个闻闻,拉开那个闻闻,自动报起了药名,自己逗自己玩上了,薛郎中笑了。
二人泡在这屋里许久,郎中有一搭无一搭的与春归说几句话,比如这苍耳子,祛风除湿,用于风湿痹痛,风疹瘙痒;这陈皮,行气化滞。他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春归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过一会儿薛郎中再问她说了什么,春归三两字就答了。倒是没错。
阿婆在小厨里做完了饭,过来叫他们吃。看到春归头埋在一个抽屉里,不知在鼓捣什么。刚要开口,却被薛郎中烂了出去。
薛郎中清了清喉咙:“我看春归天赋异禀,想收来做徒儿。”
“大齐没有女子行医的。”
“无盐镇有就成。”
“随你。”春归乐意就行。
三个人围在小桌边吃饭,薛郎中是要喝两口的。他的小酒盅里是自己泡的药酒,尝了一口阿婆做的猪手,啧啧,手艺不减当年。一口肉,就一口酒,喝的美滋滋。春归没喝过酒,看了他的小酒盅一眼又一眼。
“不许喝。”阿婆发觉她的眼神,出言警告她。
“怎么就不许喝?外面的女子,像春归这样,早就会行酒令了。”薛郎中不喜阿婆管春归管的太严,转过身拿过一个小酒盅倒了一点酒放到她面前:“尝尝。人生五味,酒,是辛。”
又给阿婆也倒了一杯:“喏,千杯不醉。”又想起阿婆还未痊愈,把那杯酒倒自己嘴里了。
春归看了看薛郎中,又看了看阿婆,学着薛郎中仰头而尽,酒辛入喉,捂着胸口咳嗽许久,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再仔细咂咂嘴,倒是不难喝,又把酒盅递给薛郎中:“还要。”
终究是第一次喝酒,三杯下肚,脸便红透了。似青丘岭上冬日里开的梅花,娇艳欲滴。
“阿婆,困。”站起身向自己的卧房走,走的七倒八歪,一路撞的叮叮咣咣响。
进了卧房,还知道关上门,躺在床上,热的不行,脱了衣裙又脱了肚兜,脱了个赤条条,钻进被窝,闭上眼前说了句:“舒坦。”
这一睡,便不知今夕何年。
青丘岭,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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