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小义侧头看向左诗萱,见左诗萱眸心微沉,面上复杂之色一闪即逝,不等乐小义看清,又恢复了从容平和的神态。
左诗萱感受到乐小义的目光,垂眸时与之对视,得体一笑。
众弟子站起来,齐齐朝走近的柳清风躬身,柳清风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示意弟子们坐下听课。
一片安静的布帛摩擦声中,乐小义耳边隐约传来两声松气的叹息,她抬眸寻声看去,不远处有个弟子腿肚子颤了颤,身旁离得近的师兄扶了他一把,好歹坐下时没有失态。
柳清风积威已久,虽然不常见面,传言也不辨真假,却还是有不少弟子对他心怀忌惮。
可柳清风对弟子们异样的脸色视而不见,他在草席前的蒲团上坐下,剑横膝头,左手自剑鞘上斑驳的纹路上抚过。
他始终没说话,众弟子屏息凝神,周遭寂静,落针可闻。
某时,柳清风半垂的眼皮抬了抬,身上沉重的暮气陡然一变,乐小义心头凛然,她仿佛看见一道锋锐剑气拔地而起,自众人身侧划过,顷刻掠出数丈。
身后须臾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众弟子下意识回眸,便见一棵矮树被那无形的剑气纵向劈成两半,但根茎相连,两侧树干略略分开,并未倾倒。
抽气声此起彼伏,绝大多数弟子没看清柳清风如何出招,那旧剑还横在他膝上,似乎从始至终没有出鞘。
邵煜瞳孔缩至针尖大小,两眼盯着那棵被柳清风一剑劈开的树,几乎要将那树干瞪出两个窟窿。左诗萱也蹙起眉蛾眉,眼里若有所思,体悟柳清风这一招中所含深意。
乐小义是在场众弟子中唯一一个没有看向身后的人,她沉浸在方才那一瞥惊鸿中,许久没有回神。
身侧喧哗尽都褪去,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鼓噪,从剑气凝结到撕开虚空,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她脑海中一息间演练了数十遍,渐渐琢磨出门道来。
席上响起弟子们小声议论的声音,挥出一剑便陷入沉寂的柳清风却无心观察席上众弟子各色姿态,他垂下眼皮,身上再一次被暮气笼罩。
若不是他半开的眼睛里还有两分残存的生气,恐怕能叫人以为坐在蒲团上的是一具尸体。
然而他只沉默了数息便重新掀起眼睑,混沌的眼眸中掠过一道晦暗的光彩,看向人群后位在草席边缘的乐小义,四方脸上隐现一抹错愕。
乐小义不觉间陷入一种入定的状态,唇齿微张,眼神看似空洞,却暗纳流光。
就在柳清风看向乐小义的同时,乐小义胸中无端响起一声剑鸣,有金色剑光凝聚于心,周遭气机涌动,一道剑气悄然成型,竟有柳清风方才那一剑些许神韵。
然其势微,在凝结的瞬间便化于无形,坐在乐小义身前的弟子只觉一阵风吹过耳廓,就连她身侧的左诗萱都没有发现乐小义身上的动静。
柳清风洞幽烛远,是在场唯一看清那道剑气的人,纵使见过不少天赋异禀的小辈,他眼中也难掩惊异。
他想过左诗萱或邵煜能洞悉这剑气凝心的奥秘,却未想到,第一个初窥门径之人,居然是刚成为外门弟子,也是在场众多弟子之中,修为最低的乐小义。
剑气散去,乐小义浑身一颤,从入定中清醒。
她神情恍惚地捂住胸口,刚才受气机牵引而凝聚在她心口,与柳清风剑招共鸣的金光是什么?
若她没有看错,像是一道剑影。
可这剑影从何而来?
乐小义愣神之际,忽有杀意扑面而来!剑气纵横肆虐,寒意顷刻蹿上背脊!
乐小义当机立断,两腿一蹬,身形飞退之时,右手震开思泫剑外的灰布,毫不犹豫抽剑出鞘,挥刃横斩。
胸中金光急震,剑锋带起一道寒芒,与迎面扑来的剑气相撞,发出破空之响。
在座弟子悉数回神,左诗萱眼中浮现震惊之色,电光石火之间,乐小义已连退十余步,离座数丈,被她劈开的剑气自两侧倾泻,掀起她的衣摆,猎猎有声。
柳清风左手握着出鞘的玄铁剑,剑尖遥指乐小义,沉寂的双眼暗藏锋芒。
良久,四下皆寂,柳清风倏尔展颜,沉声一喝:“好!”话音一落,收剑入鞘,顺手拂了一把剑鞘上的印纹,乐小义周身压力荡然无存。
及至此时,乐小义才来得及将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吐出去,她收了剑,回顾刚才的剑招,明白过来柳清风那一声“好”是在赞许她使出了剑气。
虽然借了兵器之便,与柳清风的境界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也是实打实地领悟了藏在剑招中的一点剑意。
寻常人要修炼出外放之气,没有个三年五载断难成事,修为越高天资越好,越容易体悟个中精髓,左诗萱脉元境十二层方能初窥门径,邵煜纵为剑痴,也欠缺些火候,其余弟子道阻且长,不一而足。
乐小义伤好以后,修为一天一个样,距离上次见面才过去几天?乐小义的修为便又有突破。
柳清风无意探寻他人隐私,不管乐小义有什么奇遇,全力施为,也不过体元境七层而已。以体元境修为练出剑气,剑神宗内并非没有出现过这类人物,但怎么着都不像能落在乐小义头上,所以柳清风才会如此震惊。
只有乐小义自己知道,她的天赋没有那么出众,这一切多半归功于她心口那道剑影,是这剑影在柳清风招式临身之际,与柳清风的剑意产生共鸣,间接加强了她对剑招的领悟。
可这道剑影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上的?是否与浮屠宫的血契有所联系?
近来她身上发生的怪事就只这么一件,可直觉告诉她,应不是浮屠宫所有门客都有这般奇遇。
乐小义两眼无神,似还沉浸在剑招中,左诗萱一声轻咳拉回她的神志,见柳清风与一众南院弟子都看着自己,乐小义定了定神,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朝柳清风拱手躬身:“多谢柳执事指点。”
剑影之事,等授课结束之后再细想吧。
邵煜的视线在乐小义脸上停留了将近一息,遂收回目光,眉心紧拧,目露深思之色。
左诗萱看向乐小义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幽邃的思量,乐小义回看她,感激地朝她颔首道谢,她便微微一笑,态度与先前并无不同。
柳清风随后又考校了左诗萱及其他南院弟子,若说左诗萱云淡风轻,从容自得,那邵煜便如九天奔雷,剑招中杀意汹涌。
乐小义从旁观摩,时有新的领悟,便与左诗萱小声讨论两句,将对方的点拨记在心中。
邵煜硬接柳清风一招,受了点内创,但眼里有所明悟,想是受益颇丰,考校还未结束便匆匆离去,不知去了何处参悟今日所得。
授课持续两个时辰,柳清风点到为止,让大家各自回去自己修炼参悟便宣布散课。
乐小义与左诗萱结伴回南三阁,左诗萱向乐小义介绍了住在南三阁的几位师兄师姐,顺带告诉乐小义因柳清风对南院弟子没有硬性要求,所以平日里弟子们各忙各的,大都自寻僻静之处修炼,故而少回南院常住,只在有公课的时日才回来。
她平和的态度感染了乐小义,乐小义左右想不通自己能有什么值得左诗萱上心的地方,便渐渐放下戒心。
眼见前方出现南三阁院落的轮廓,乐小义犹豫再三,字字斟酌,终于开口向左诗萱问起五年前南院秘辛——柳清风击杀新入南院的弟子一事。
她只问了一句传言是真是假,左诗萱回她“是真”,她便不再问了。至于此事个中缘由,想来也不是她应该知道的。
再说此事已经过去五年,左诗萱应该很早之前就来了南院,对当初之事有所了解,乐小义没从左诗萱对待柳清风的态度中看出什么,左诗萱也没像提醒她小心邵煜那样让她小心柳清风。
柳清风今日骤现杀招,不过是试探她的深浅,指点她剑法之道,无可厚非。就算她接不下来,想必也不会有事。
加之她来南院这些时日,柳清风对她还算关照,乐小义暗暗反思,她不该因一件不知缘由的往事就对柳清风的为人盖棺定论。
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就不要去多想了。
乐小义将心放回肚子,同左诗萱行至南三阁,再次向她道谢:“今日多谢师姐照拂。”
左诗萱摆手,笑容中略带两分无奈,摇头一叹:“师妹还与我这般生分。”
乐小义咧嘴一笑,讨巧地告了罪,此事便算揭过了。
两人在楼下分开各自回了房,乐小义将屋门一扣,脸上的笑容淡下来,转而微微拧眉,神色沉重。
她抚了抚心口,仍对胸中莫名出现的剑影耿耿于怀,在屋中打坐静心小半个时辰后,便提着剑去了往常练剑的树林,循着今日在寒楼外与柳清风短暂交手时的感觉,开始舞剑。
乐小义凝眉肃目,时而闭眼体悟,感召心口剑影,剑招越舞越快。
某时,心头剑鸣之声响起,乐小义猛然睁眼,眸中掠过一道精芒,剑意如潮,她飞身刺出一剑,纤薄如纸的寒芒自剑刃上掠出,须臾之间破空而去,在三步开外的树干上留下一道印痕。
若柳清风在此,恐怕任他再如何心性淡然,也会不由得瞪大双眼。
乐小义初初领略一剑风采便有所感,如今更是借由手中之剑实打实地挥出一道剑气,其进境用一日千里尚不足以形容。
看着树干上那道剑痕,乐小义愣了一瞬,她心一乱,胸口那股热流随之消散,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可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凝聚剑影的金光就藏在她的身体里,隐匿于筋骨之间,随着血液流淌,每当她凝神静心之时,就会悄然浮现,并为她体悟剑招剑意推波助澜。
乐小义不知其有无害处,就目前所见,应当是好的。
她没觉得高兴,反而忧心忡忡,无功不受禄,这白捡来的好处让她心里惴惴不安,可又没有人能为她分忧,只能一个人憋着,走一步看一步。
乐小义又在树林里练了两个时辰的剑,然而这一次因为她心里装着事儿,注意力不够集中,一次也没有再使出剑气。
眼看天色渐晚,乐小义心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收剑入鞘,行至小溪边,捧起澄澈的溪水抹了把脸。
她暗暗下了决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剑影的秘密。
她平日里修炼得越发谨慎,常言道树大招风,怀璧其罪,不知柳清风能不能看得出端倪,但小心一点总归是没错的。
日暮西山,在波光粼粼的小溪上铺了一层红绸,乐小义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随着流动的溪水碎成一瓣一瓣的虚影。
偶有一片枯叶从枝头盘旋坠落,轻飘飘地浮于水面,淌过水中乐小义的眼睛。
哗啦——
水声响起,乐小义还保持着掬水拂面的动作,半睁的眼眸透过指缝,诧异地看见一双手从她水中倒影肩后伸出来。
“?!”
乐小义大惊失色,伸手抓住思泫剑就要抽剑自卫,岂料对方比她更快,两条玉臂破水而出,闪电般圈住乐小义的脖子,不由分说将她整个人按进水里。
猝不及防之下,乐小义口鼻里灌进一大口沁凉的溪水,呛得她想咳嗽,又不敢在水中张嘴换气。
四肢在水中胡乱扑腾,却于事无补,乐小义好不容易屏住呼吸,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便见一张魂牵梦绕的容颜隔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欺近了她的双眼。
“别动。”眼前的红唇轻轻开合,好听的嗓音糅进哗哗水声中,像鸿鹄之羽拨动心上弦,余音冉冉。
随即乐小义感觉唇上贴上一方柔软,从容地渡了一口气到她嘴里,让她在溺水窒息的边缘有了喘息之机。
这吻像燎原之火,一瞬间燃尽了乐小义的理智。
这人像风也好,似水也罢,不论她曾做过什么,有怎样的名声,手中沾染多少鲜血。
只要姬玉泫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就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一切。
激烈挣扎的四肢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乐小义一只手垂在身侧,从混沌的意识中挤出片刻清明,用力拽紧思泫剑。
周身暗潮涌动,那禁锢她行动的手臂虚虚压着她后颈,发带不知何时松落,纤长白皙的五指没入缠绵的黑发,动作蛮横中不失温柔,带着她没入更深的水底,直至视野内的天光越来越远,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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