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远超过大家的想象,邢步文听着吴嬷嬷的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老太太临终之前对张氏赔不是,承认当初自己对张氏的确是太挑剔了。“老太太说当年也不是针对谁,实在是担心太太那个时候年轻,也没经历过那些事情。咱们家里就老太太含辛茹苦拉扯着老爷。生怕叫人挑不是。因此才事事提点着。老太太说知道这些年太太不待见大姑娘,是因为记恨她。但是不敢表示出来,只能拿着大姑娘撒气。老太太后悔,为什么不对大姑娘好些。叫她一个人默默忍耐了这些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太太就是不肯原谅老太太,也请看在大姑娘是她亲生女儿的份上,好好的打发姑娘出门子。太太当初在老太太跟前是如何答应的?”吴嬷嬷紧盯着张氏,语气越来越咄咄逼人。
“你——你分明是怀恨在心,当初是你求着要回家养老的。你再也不是这家里的人了。一个奴才竟敢挑唆起来主子了。可恨!”张氏语无伦次,对着外面叫着:“你们都是死人啊?怎么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放进来了?”原来老太太前脚没了,张氏就把老太太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虽然理由很充分:“他们服侍老太太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老太太不在了,免了你们的身价都回家去吧!”于是张氏赏赐给每人一些东西银子,打发他们出去了。谁知道吴嬷嬷今天竟然忽然出现了,还把张氏的加不的人的事情都掀出来。
邢玉芬听着吴嬷嬷的话心里真不知道什么滋味了。原来她就是老太太和张氏婆媳争斗的牺牲品。没想到张氏竟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婆婆不在了,张氏把一切怨恨发泄在自己婆婆养大的女儿身上。张氏竟然没顾念一点母女之情!
邢步文了咳嗽了下,那些应声进来想要把吴嬷嬷给撵出去的下人在再也不敢造次了。倒是邢玉森的嬷嬷机灵,赶紧对着几个小的奶娘嬷嬷使眼色,叫他们带着孩子离开。谁知邢步文;冷冷的扫了下邢玉森,顿时吓得几个小的一动不敢动。最小的妹妹邢玉媛还不怎么懂事,她一撇嘴哇的一下哭出来,抓着奶娘的衣襟:“我害怕!嬷嬷抱抱我!”邢玉芳比小妹年长几岁,她忙着安抚小妹,对着玉芬可怜兮兮的说:“大姐姐,我们做儿女怎么能对长辈不尊重!”
张氏立刻抓住了玉芳的话,拿着长辈的架势,对着邢玉芬横加指责:“”真是疯了,我辛辛苦苦就养出来你这样忤逆不孝的东西来。人家大家闺秀听见要商量姑娘的终身大事害臊躲还来不及呢?你倒是好,上赶着和父母吵架,祖母的孝也不好好好守,只想着嫁男人!”
吴嬷嬷实在是听不下去张氏往玉芬身上泼脏水,呵斥道:“这是大家有教养的太太说出来的话?!今天老爷都看见了,太太身边的王婆子就是人证。只要老爷派人去搜查下王婆子的家,就知道了。这个王婆子一个远房侄儿是京城有名的人牙子,他们为了一千两的谢媒钱,竟然要把主子姑娘给买了!”
邢步文脸上涨得通红,他最生气的不是妻子和母亲矛盾如此深,也不是张氏苛待了女儿,而是气氛张氏的糊涂昏聩!母亲没了,丁忧在家已经是郁闷至极了,谁知张氏不能打理好家事,还闹出这个笑话。他邢步文也是有脸面的人,出身仕宦之家,中过举人,官做到了刺史。怎么能把自己嫡出的长女送到一个外地藩王那里做妾呢?这叫邢步文还怎么见人?
在邢步文看来,儿子可以继承香火,叫他读书上进,好光宗耀祖。女儿也不能随便的嫁人,在官场上,有个得力的儿女亲,在关键时刻也是很有用处的。
现在要控制事态,不能叫今天的事情露出去一点。想到这里,邢步文心里庆幸,幸亏亲友们都走了的。要不然,明天邢家就成了京城的笑话了。“咳咳,太太是累坏了,已经糊涂了。你们都散了吧。”邢步文做个手势,叫奶娘们带着孩子出去。
邢玉森有些犹豫的看看大妹,但是在邢步文跟前,邢玉森不敢说话,只能深深地看一眼玉芬,带着弟妹走了。灵堂里面安静的吓人,老太太灵前两支巨大的蜡烛已经烧得剩下一半了。烛光瑶瑶,给在场的人脸上添上一层飘忽不定的阴沉。
“你母亲心窄,她就是那个古怪性子。你别伤心,你是我的女儿,我岂能坐视不管!”看着玉芬丝毫没离开的意思,邢步文有些不自在清清嗓子,放缓语气安抚着邢玉芬。听着父亲的话,邢玉芬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最终父亲顾念的不是父女之情,而是他和邢家的颜面。
“老爷这话叫是叫我无立足之地了。我一向不是那种计较的人。弟弟妹妹们小兄长还要读书,我身为女孩子,自然是针织纺织为要,哪有整天计较衣裳首饰的?我一个清白人家的女孩子,却要被愚蠢刁奴设计摆布。刚才父亲也说了,母亲耳根子软,容易被人蛊惑。王婆子实在可恨。她这么做分明是欺瞒主子。若是传扬出去,外人不会说母亲没心眼,容易相信奴才。倒是要说父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内帷都整顿不清爽,今后可怎么在官场里面抬头啊!”邢玉芬垂着眼睛,听语气很是后悔,但是她每个字都叫邢步文怒火更盛大,越发的怨恨起来张氏了。
张氏这些年还算是沉稳,谁知竟然这么轻薄愚蠢,连着女儿都不如了!要是——邢步文心里忽然一阵后怕起来。自己是完全信任妻子的,而且自己好像对女儿,尤其是这个大女儿一向是很放心。放心的把玉芬的一切都交给妻子处理。邢步文几乎能想出来,张氏肯定会在自己耳边吹风,然后编出来各种理由,叫自己同意。甚至张氏会哄骗自己,然后欺上瞒下,就直接把女儿送给藩王做妾!
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官场上的同僚们怎么看自己?人在江湖,绝对不只有鲜花和笑脸。那些和自己不对付的人,他们抓住这个把柄,还不知道怎么做文章呢。把自己嫡长女送给一个年逾五十的藩王做小妾。邢家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你们太太累了,赶紧扶着她出去!”邢步文一挥手,进来几个婆子,撮着张氏脚不沾地的出去了。张氏还要解释什么,边上的婆子赶紧说:“太太累了,多说无益。还是回去好好地歇歇吧!”
屋子里面安静下来,邢步文有些不敢直视玉芬了。他搓搓手,带着歉意:“爹爹在外面做官,家里就疏忽了。你不要怨恨你的母亲。她——”
邢步文忽然发现自己几乎要忘记了这个女儿。张氏一提起来大女儿,总是明里暗里的表示,这个女儿性格沉闷,赶不上玉芳和玉媛可爱乖巧。而且玉芬和父母很疏远,只听老太太的话。有的时候根本没把父母放在心上。可是张氏是从来亏待过,在物质上更疼爱大女儿。
但是这都是张氏一面之词。这些儿女里面,物质上玉芬是最可怜,连着日常的用度份例也经常被克扣。邢步文曾经问过张氏,既然玉芬的用度比别的女儿都好,可为什么自己每次见玉芬,她身上都是半新不旧,装饰也十分朴素?张氏是怎么解释的?“她好像和我怄气呢,好的衣裳放着不穿,也不收拾。咱们家没有金山银山,不能娇生惯养!”成了玉芬因为张氏不能满足自己她过分奢侈的要求和家长赌气了。
现在邢步文才知道那里是什么赌气啊,根本是张氏成心疏忽罢了。邢步文虽然生气张氏内心竟然对母亲如此怨恨,可是母亲不在了,邢步文对张氏和母亲的婆媳恩怨,也只能一声叹息。现在休妻不可能的,张氏生儿育女,也不能休妻啊。为今之计要赶紧把事情平息下去。
邢步文有些头疼起来:“你也不小了,转年过去就是十六了。林家的婚事,老太太本意是好的。奈何你母亲——子不言父过,你是个得体懂事的孩子。闹成今天的样子,是爹爹对不住你!”邢步文竟然站起来,要对着玉芬鞠躬作揖。
“老爷是要折煞我了。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也知道君臣父子,知道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太太是被小人蒙蔽了。我今天不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老太太在日最疼我了。我不能眼看着老太太这些年心血付诸东流。咱们家能有今天不容易!我情愿剪了头发做姑子,为老太太守灵终身,再也不嫁人!”邢玉芬跪下来,神情决然。
看起来女儿是安抚成功了,当然邢步文舍不得白白叫好容易养大的女儿做姑子去。其不说亲友们怎么看,老太太前脚没了,后脚她养大的孙女就出家算,这不是明白给人说婆媳不和?已经势同水火!而且来的路上,邢步文已经在考虑女儿的终身大事了。
在回京城的驿站上,邢步文见到了自己同榜的老朋友张广驷,张广驷在礼部做了员外郎,他对邢步文说了消息:“朝廷制度,今年又到了选仕宦之家女子入宫为女史了。没几天就要有确切消息了。其实太后和陛下的意思是,这是要选几个德言容功极好的女子,到太子身边侍奉的。得了这个消息,邢步文开始没什么想法,只是听了一耳朵罢了。
但是现在,一个念头忽然冒出来。本来按着老太太的安排,玉芬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下来了。就算是林家的婚事没成,老太太也会选另外的好人家。谁知——都怪张氏这个糊涂东西。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老太太说的没错,真正的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女儿的终身被耽误下来。今后玉芳和玉媛的婚事也要耽误了。再也没有大姐还待字闺中,弟妹们都成家的道理。
刚才玉芬说的什么出家,为老太太守灵,那都不现实。而且邢家也不能在热孝的时候赶着给自己的女儿说亲啊!不如送女儿入宫应选。本朝的规矩,待选入宫的良家女子们,即便是家里有丧事,也不用守孝。就算是玉芬没有一步登天,但是她到底是在宫中做过女史的。就算是出宫之后年纪大了,做个官宦世家的续弦也没问题。
想到这里,邢步文清清嗓子:“你是我的女儿,我岂能不看重你。你也不用说那些伤心的话。我看你是个懂事理智的孩子,现在只有我们父女两个,有些事情也不用转圈了。你对今后有个什么打算——你别提什么出家当姑子的气话。别说我不能允许,就是老太太在天有灵也不会安心的。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也不用害臊,男有室女有家,是天伦。也不用不好意思。以前我的确疏忽了,你的婚事我一定要严格把关。不叫你母亲胡闹了。”
玉芬听着父亲的话,心里石头落地了。其实这些天她心里一直翻腾着,身边的人都以为玉芬是为了如何戳穿张氏谎言费心思。其实玉芬想的都是未来自己出路在哪里。这一闹,她和张氏那点可怜的母女情分彻底没了。这个家没有她容身之地,但是立刻嫁人这不现实。按着邢家的地位,女儿们的亲事绝对不能潦草。
尤其老太太没了,邢家不能一边操办老太太的丧事,一边给女儿说亲啊。但是等到了三年之后,玉芬就十九岁了。按着虚岁算下来,就是二十了。在这里真的成了老姑娘了。门当户对少年基本上都儿女成行了,那个时候她才是尴尬呢。而且这三年,她落到张氏手上——天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因此玉芬打定主意,这三年,即便是不能离开家,也要远离张氏!
听着邢步文这么说,玉芬揣测邢步文应该有如何安顿自己的盘算了。她低下头声音很轻但是语气坚定:“女儿知不孝,叫父亲操心了。我不求什么,一切都凭父亲做主。”
“好,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也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林家么,你们没缘分。我回来的路上得了个消息——”邢步文看着女儿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的石头慢慢的消失了。
………………
奶娘和小燕儿眼泪婆娑的看着玉芬在整理东西,要进宫待选,其实不用带很多东西。很快的玉芬就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随身包裹。“姑娘,姑娘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送姑娘进宫?老爷真是太糊涂了,分明是太太的不是去,却要姑娘受罪!老太太要是在,肯定会拦下来的!”小燕儿的话没说完就被奶娘狠狠地瞪一眼:“胡说什么呢!仔细着你的皮!”
奶娘不舍的看着玉芬:“这也没法子的事情。太太过来几十年了,也生儿育女的,老爷生气埋怨,但是脸面体统还是要的。当初我劝过姑娘,子不言父过,她是太太,姑娘就是再占理还能怎么样?世界上哪有儿子赢了老子的。天下没不是的父母!”
邢玉芬打断了奶娘的话,指着一个大包袱说:“这个是一些旧衣裳,但是还不算很差,小燕儿拿去穿吧!”接着玉芬拿出个小荷包:“里面是些银子,还有以前老太太给的首饰。嬷嬷拿去做个念想吧!你们知道,我这屋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们别嫌弃。只当着是个纪念。我走了,你们都出去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一走,他们岂能放过你们!”
拿着玉芬塞过来的荷包,奶娘哭起来:“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为什么如此对姑娘!姑娘父母兄弟姐妹俱全,却比孤儿还要可怜。”张氏不待见玉芬就罢了,邢步文是男人,也不方便。但是除了邢玉森派人来问候,剩下邢玉龙和两个妹妹玉芳玉媛,竟然没一点问候。他们好像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姐姐呢。
平日玉芬也对这些弟妹不错,谁知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都这么忘恩负义。偌大的邢家,几乎没有玉芬立足之地了!
“嬷嬷别伤心了,谁能守着谁一辈子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还是随缘吧。”玉芬伸手给奶娘擦擦眼泪,又对着小燕儿说:“你跟着我没什么前途。自己当家作主,有什么不好吗?”
“我舍不得离开姑娘!刚才姑娘也说了一切随缘。姑娘吃了那些苦,今后必然苦尽甘来。那个时候,我还服侍姑娘去!”小燕儿擦擦眼泪,伸出小手指:“说话算话!谁也不许赖皮!”
玉芬伸出手:“好,咱们说好了!”
玉芬离开家的那天,张氏借口生病,不肯见她。玉芬无奈只能在院子里面对着上房磕个头,就走了。
坐在车子上,听着车轮发出轰隆的声音,玉芬知道车子进了皇城的城门了,今后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身边一个女孩子忍不住轻微的啜泣起来:“我想回家了!姐姐呢?”
玉芬对着那个女孩子安抚的笑了笑:“今后慢慢的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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