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安广厦便要带着魏殳离开, 温恪怒火中烧, 霍然起身, 蛮不讲理地拦在广厦公子面前。
安广厦是位谦谦君子, 可这位君子也终于微微皱眉,很不赞同地看着温恪:
“烦请小郎君借过。”
温恪并不理他, 只顾低头看魏殳。魏殳鸦黑色的乱发贴在微微汗湿的脸上, 衬得那面色苍白到触目惊心。
沉默良久之后, 温恪哑声问∶“他怎么了?”
安广厦似乎不愿多说, 话语中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是澡雪的私事。不劳小郎君挂心了。”
温恪反唇相讥:“私事?广厦公子倒像清楚得很。”
优昙婆罗的香雾依旧充盈室内, 缠绵而缥缈,令人心醉神迷。
鼎泰号的姑娘说这西域奇香能让人瞧见梦寐以求的东西, 温恪却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魏殳。
温恪只知道初遇时鹤溪的桃花树下,那很温柔的一剑。
温恪只见过父亲书房外的墙脚下,那人用树枝写下的一笔好字。
几日前的别致酒楼,魏殳对糖与酒的钟爱。
然后……便是今日折柳会的言笑晏晏了。
除此之外呢?
他是哪里人士, 家住何方, 有怎样的过往,和父亲、和温氏的关系, 究竟为什么不爱熏香, 甚至安广厦的那条刺眼的流苏坠——
都是大片的留白。
温恪冷笑一声。也对, 相识不过一月的人, 又谈何“了解”呢?
魏殳对自己而言,缘起于桃花树下的惊鸿一瞥。那些春溪里的白鹤,恰到好处地为“白娘娘”传说里的无何有之乡, 续上一个很美满的结局。
可传说终究是虚妄的。
他对哥哥究竟是伯牙子期般的一见倾心,还是找到了新鲜玩具般的……一时头脑发热。
那日桃花树下自由自在的鹤仙儿,如今正病恹恹地发抖。温恪望着那人微微颤动的长睫与苍白的病容,忽然觉得陌生起来。
说不心疼那是假的。可自己一个人疼又有什么意思——他忿忿难平,偏要拉着魏殳陪他一起。
明明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哥哥好,可这些对哥哥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轮到魏殳给自己的,终究不过骗与瞒。
他堂堂平章公子的倾心相待,也比不得安广厦一句的“旧友”。
优昙婆罗静静地燃烧。香雾是高逸飘举的,不带半点轻愁,可温恪被这香气熏得昏昏沉沉,心里酸楚一片。
他越想越委屈,很快,这点儿委屈随着安广厦怀抱里的鹤仙儿一下子腾成怒火。
温恪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但他又很快冷静下来。
以他平章公子的身份,从出生到现在,喜欢的哪样东西不是手到擒来,凡是看上眼的,都被毕恭毕敬地奉到自己面前。
他还从未体验过什么是求而不得,什么是一厢情愿,什么是痴心妄想。
温恪到底太过年轻。他心里有气,暗中自嘲,却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很卑微地,想努力挽回作为平章公子的场子。他听见自己不带感情地说∶
“既不爱香,也不让碰。魏殳这么多忌讳,未免也太娇气了些。”
温恪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那声音冷漠而疏离,全然不像自己会说的话。
这般贬低哥哥,温恪竟感到一阵隐秘的快意。好似此言一出,他又变回往日那个不为外物所动的、心高气傲的平章公子,得以与安广厦平分秋色,一较高下。
温恪心若擂鼓,故意别过头去,不敢看魏殳。
他不能在安广厦面前跌份儿。他怕自己心软。
安广厦似乎笑了∶“不劳小郎君挂怀。澡雪身边,自有我在。”
温恪冷眼瞧着,安广厦抱着他的鹤仙儿匆匆而去。
折柳会天字第二号的雅间留下的,只有两盏冷茶。
温恪慢慢地坐回去。他若无其事地端起一只茶盏,喝一口。那冰凉的水顺着咽喉滚下,淌在空落落的心间。
哥哥已不在了。明明是自己赶的人,温恪却忽然有些后悔。
他望向展台上袅袅燃着的优昙婆罗。香气神秘优雅,经久不散。袅袅的香雾飘飘忽忽,隐约勾出一团很小的鹤。
可这香雾中照见的,远不是他的梦寐以求,反倒是心底卑劣的执念。
温恪恨恨地瞪着那截枯黑色的千年香木。魏殳所推拒的,安广厦所隐瞒的,他迟早要亲自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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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霜王女的无心帮助下,鼎泰号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最后这寸优昙婆罗究竟花落谁家,就显得不太重要了。
温苏斋坐在安月明对面,矮几上,赫然是剩下三只盛放优昙婆罗的景泰蓝香盒。
温苏斋缓缓道:“平章大人的意思是,今日折柳会将这四件优昙婆罗都卖出去。”
安月明却笑了:“不急。我鼎泰号今日要打响的,便是这独一份的优昙婆罗售卖渠道。如今贵霜王女从旁印证鼎泰号香木确凿为真品,那么临江市面上其余要价高昂的优昙婆罗仿制品,再无能力与我鼎泰号的抗衡——毕竟火一烧,他们的香木,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温苏斋点了点头,这话说得不错,安月明确实是做生意的好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思忖片刻,将平章大人的嘱咐如实道出∶
“大东家的思虑详尽。但优昙婆罗虽好,却不宜多用。此香……伤神。”
此香价格高昂,不宜多用本在常理之中,可温苏斋还是要出言劝诫,想必意有所指,却不知,这“伤神”又是什么意思。
安月明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
温苏斋回了府,第一件事便是去老爷的书房。他恭恭敬敬地敲响了门,里边的平章大人正低头处理着公务。
“进。”
温有道将一本账册合起,在封底角落处画了个标记,又换下一本。他并未抬头,却似乎早在等着管家:
“事情办得如何?”
“回老爷,都办妥了。鼎泰号的大东家是个值得做生意的对象。”
平章大人将笔搁在笔架上,温苏斋替老爷沏好茶,将今日折柳会所闻一一如实禀报。二人交谈片刻,温有道问:
“余下的三只香盒呢?”
“大东家说,不急一时出手。老爷既然想把那优昙婆罗的名号打出去,自然要吊足了那些江南富商的胃口。唯奇货可居,大东家说,她已有对策了。”
温有道闻言一笑:“果然临沂安氏不养寻常女子,月明颇有她姑姑当年的风范。苏斋,替我备份谢礼,明日你亲自送去鼎泰号。”
温苏斋点头应下。平章大人喝了口茶,话音一转,忽然问道:
“恪儿呢?”
“回老爷的话,少爷正在书房用功呢。”
温有道沉默了一会儿,嗤笑一声:“用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看八成又是闯了什么祸,装模作样地想躲过我的眼睛。”他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
尽管屡教不改,在父亲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坏印象,今晚的温小郎君大约真的幡然悔悟,确实很努力地在学习。
书案前的烛火透过薄薄的灯罩,明亮地映在书页上。
温恪面前摊着一本簇新的《四书集注》。这书他用了两年,却没留下一个字的笔记,与刚买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温恪往常从来没好好听过课,以至于虽然这书上每个字他都认得,可连起来却不大明白究竟说的是什么。
他只好去书架上搬了一堆很厚的详注批本;这些本子出自历代名家之手,洋洋洒洒数十卷。温恪将书本翻开,逐字逐句地对照着看。
圣贤之言诘屈聱牙,还没学完半个时辰,温小郎君就看得昏昏沉沉,头晕眼花,有点想吐了。
可他不能出去玩。一个整日追猫斗狗的纨绔子弟拿什么同安氏下一任的家主比——更何况,除去勤奋苦学以外,他再想不出别的办法从父亲手中拿到优昙婆罗了。
魏殳的旧疾,安广厦的隐瞒,还有父亲的密谋,隐隐串联在优昙婆罗的香雾里。
他们似乎共同守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而温恪,则被孤零零地排除在外。
优昙婆罗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柔柔的灯光映在书本上,那些“之乎者也”忽而变作安广厦不容置疑的拒绝,忽而变作魏殳苍白冰冷的病容,忽而又化作优昙婆罗缠绵悱恻的香气。
那句气话,哥哥肯定听见了。
怎么能说是“娇气”呢?哥哥看起来那样疼,自己却毫不怜惜地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疤。
温恪自诩是个讲义气的人。可他有朝一日,竟会将最冷锐的刺面不改色地戳在朋友的心口。
他的手微微颤抖。过了大半日,温恪已彻底冷静了。现在想来,哥哥平日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倘若真是寻常小事,怎么可能……怕成这样。
桌角放着一只很小的锦盒,盒子里搁着那枚弹鹤的金锁。锁子上,是沈绰差人歪歪扭扭刻的“温恪弱王鸡|八蛋”,正是自己的笔迹。
沈绰说得没错,他可真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蛋。
温恪心里空落落的。他叹了口气,将笔扔在一边,懊丧地趴在桌上。
几只小青虫扑在灯罩上,发出哔剥细响。温小郎君的目光顺着斜长的灯影向书架望去,忽然在一堆经史讲义里,瞧见一套《秋水斋画谱》。
他灵光乍现,从椅子上跳下来。画谱共分为四册,是新装订的线装本,书页尚未裁开。
温恪恹恹地取过一柄裁纸刀,将装订在一处的纸页从中间小心地裁开。
他翻过许多看不懂的“设色法”“披麻皴法”和“双钩花式”,终于找到了想看的那一章。
白描的鹤,丰美的羽毛,纤长优美的颈项,很瘦的脚。
真好看。
可惜这么好看的书却在他的架子上吃灰了三年。
温恪拿着裁纸刀,一面裁开新页儿,一面很沉迷地翻着。
在他回神以前,那昂贵的酸枝木书桌上已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只仙鹤。鹤的线条丑陋而粗糙,却偶然得了神韵,正温情脉脉、欲语还休地看着他。
温恪吓了一跳,手中的裁纸刀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心跳得这样快,他慌忙将《秋水斋画谱》塞在六七本儒家经义底下,又拿写着刚抄好《中庸·第十一》的宣纸,胡乱铺在桌面上,将那刻着鹤仙的地方严严实实地藏起。
温小郎君深吸一口气,自欺欺人地认为,今晚这番罪行算是毁尸灭迹了。
他低下头,心底还是有些不平静,看着那宣纸上抄着的“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转瞬想到格式馆最显眼处高悬的孔子像。
画中的老先生身长九尺六寸,生而圩顶,长眉长髯,拱手而立。孔老先生严肃而古板,然而此时的温恪却觉得他格外亲切可爱。
温小郎君倚靠圣人之言,觉得自己光明磊落,正气凛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若无其事地将毛笔提起。
他板着脸,把课本往后再翻几页,映入眼帘的,是《孟子·万章》——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一滴墨水落在课本上,洇开的一朵玲珑的墨梅花,阴差阳错地成了平章公子这两年来课本上的第一笔批注。
“少艾”是青春妙龄的姑娘,可鹤仙儿分明是……哥哥。
温恪确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耳尖似乎有些发烫。
不,绝对没有。今年的三月底,天气似乎热得太快了。
这一定是他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某些人表面很傲娇,内心却对哥哥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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