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久。
他眨了眨眼, 缓缓坐起, 盖着的薄毯从身前滑下。毯子晒得又轻又软, 带着一点儿太阳光的味道。
太阳晒得人犯懒, 魏殳发了一会儿呆,环顾左右, 才发现这间厢房的格局很是眼熟。
房间坐北朝南, 铺着栗壳色的松木地板。厢房很开阔, 却没有屏风隔断, 明媚而柔软的日光透过雕花的窗户, 暖融融地洒在莲子白的床褥上,印出细碎的浅金色纹样。
烟青色的流苏缠着玉色的埙, 很安静地团在枕边。
恍惚间,魏殳竟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年的公府。
优昙婆罗的噩梦似乎在阳光里蒸腾,消散;一切仿佛尚未开始,清风徐来, 是微微的草木香。
他回过神, 看见安广厦正在书案前写字。灿烂的日光为广厦公子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修长的影子铺在栗色的地板上。
一切都安逸得像画儿一样。
魏殳将薄毯卷在一边, 跣足走过去。他只着一件雪色的中衣, 长发随意披散, 像一握墨色的丝缎。
这衣裳稍微有点儿大, 衣摆曳地,想来是安广厦的。衣料没有熏香片,像窗外的微风一样, 是很干净的味道。
春光将松木地板晒得暖洋洋的。
魏殳静静地站在安广厦身边。他或许该道谢,可是二人经年未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低头看安广厦写字。
广厦公子的字很好看,不同于魏殳的锋芒毕露,他的字光华内蕴,雄健沉稳。
安广厦提笔落墨,魏殳读到一行“襄陵道中,乡绅兼并耕地,农户转作佃客,其余流离失所”。
安广厦见魏殳起了,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道:“澡雪,穿鞋。”
旧时好友七年未见,谁能料到他二人重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魏殳也笑了,却不答应。优昙婆罗的怨恨纠葛似乎已随春风远去,气氛很轻松,他便把桌上的几册儒家文论随意堆起,推到一边,像许久以前那样,很轻巧地一跃,盘膝坐在书桌上。
这张书案很大,空落落的。除去摆放整齐的几本文论,笔架,砚台,并一刀雪浪纸外,还摆着一碟浅樱色的杏花酥。
安广厦见魏殳不理他,叹了口气。逆着阳光看去,少年的脖颈修长雅致,优美的线条贴着乌发,隐没在雪色的中衣里。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像捂不暖的冷玉。
窗户开得很大,清风徐来,鸟鸣啁啾。
安广厦将毛笔放下,看了他一会儿。广厦公子微微皱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现在怎么样?”
“什么?”魏殳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疑惑地望过来。
“优昙婆罗。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么?整整两日——澡雪,别吓我。”
魏殳愣怔片刻,好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习惯了。”
他一双眸子墨琉璃似的,澄澈如镜,似乎不染半点轻愁。广厦公子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猜测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魏殳见安广厦面含忧悒,毫不客气地拈起一枚杏花酥,故作轻松地笑道:“难怪。睡了两天,我饿了。广厦公子,您既请我来了,我肯定是要厚着脸皮蹭饭的。”
他话题转得很生硬,安广厦却不忍拆穿。他早在等魏殳起来,膳食已备下多时了。
他拍了拍手,便有几名白衣童子轻轻叩门入内。一名童子替魏殳设了坐席,另外几名则托着淡松烟色的木盘。每张盘上,都摆着一样瓷盅。
魏殳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少爷般的待遇,反倒觉得有些新鲜。他空腹两日,不宜用太过浓油赤酱的东西,因此童子送来的都是些清淡小菜。
虽说是菜色清淡,可临沂安氏招待客人的又岂能是乡野陋食,菜品素净,却依旧雅致非常。
那名叫“三月”的童子先端上一样,小心地揭开瓷盅的盖子。瓷器的釉色如濛濛秋雾,是很浅的烟青色。盖子一打开,鱼肉的鲜香和梅子的清甜便随着热腾腾的水蒸汽冒出来。
三月恭恭敬敬道:“表少爷,请用玉带羹。”
时下春溪鲈鱼肥美,这玉带羹便取花鲈,将鱼肉劈成银丝,银丝细而不散,又配上苍碧的莼菜丝、紫苏叶,汤底清而稠,再点缀两粒青梅,煞是好看。
除去玉带羹,还有梅花汤饼,笋蕨馄饨,外加一小碟煎菊菜。
魏殳尝了一口,赞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愧是临沂安氏,连吃饭都如此风雅。”
安广厦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无奈道:“澡雪,莫笑话我。”
魏殳笑着躲了,他见安广厦还在写字,便随口问道:“这是在为殿试作准备么?”
安广厦点了点头:“不错。”
魏殳一边吃饭,一边低头看他的文章。却听安广厦叹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段时间我从临沂到上京,再下江南,走访各地百姓。富商豪掷万金也不过九牛一毛,而流民百姓惶惶终日只为一钱一粟。我困于临沂太久,坐井观天。唯有亲眼所见,才知何谓‘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只盼有朝一日,我辛苦所学的文章也能真正能为万民所用。”
魏殳颇为赞同:“堂堂广厦公子可不能像那些读死书、认死理的老学究。继往圣之绝学诚然可贵,但开万世之太平才是德配千秋。”
他放下银筷,微笑道:“春闱第一,会元老爷。四月下旬就是殿试,很快了。安大人前途无量,某先行恭喜。”
那人笑容明净,眉眼弯成很好看的弧度,显然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高兴。安广厦愣了一愣,却忽然想起他笔下的这些光明前程,对魏殳来说却无异于煎水作冰,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他心里微微泛苦,胡乱将策论和讲义收起来,低声道:
“对不起,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澡雪,我……”
“不必这么顾着我,早已经过去了。”魏殳将碗筷挪到一边,帮安广厦收拾书本,轻笑道,“要是真的关心我,那便劳烦广厦公子,将我力所不逮的,也一起做了吧。”
安广厦沉默片刻,涩然道:“好。”
魏殳见安广厦板着脸,一副悒悒不乐的模样,提议道:“呆在屋里多没意思,如今天气正好,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安广厦知道,他这是要骑马踏青的意思。广厦公子抱来一套旧衣,那是一袭烟青色的大袖衫,魏殳惯爱穿这样不方便的衣裳驭马,很神气地炫耀他的骑术似的。
安广厦心里有些好笑。他很宠溺地揉了揉魏殳的头顶,这孩子受过太多的委屈,可从来对这些过往只字不提。
他下弯腰,亲自替魏殳系好襟带,又将象牙埙的坠子挂在他腰间的玉带钩上。
“这流苏带很新,是原来的那一条吗?”
魏殳摇摇头,有些烦恼地蹙眉道:“我娘编的那条被人弄坏啦。这是他赔我的。”
安广厦听得皱起眉。这么贵重的信物被人有意损毁,换作是谁都心里难受。他忍不住开口道:
“澡雪,随我回临沂吧。那里……毕竟也是你的家。”
岂料魏殳直截了当地回绝道:“不去。我娘说过了,临沂安氏既然不认她这个女儿,那临沂与我便没有半点关系。当年尚且如此,现在我更不会去。”
安广厦涩然道:“我是你表兄,不用分得这样明白。”
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好久没听你唤‘哥哥’了。”
魏殳不理,只是笑道:“安广厦。”
岂料他这一声“安广厦”竟令一向温文尔雅的广厦公子怒形于色:“父亲为我取名,愿‘得广厦而庇天下寒士’,我连你都护不住,我——又谈什么‘开万世之太平’?”
魏殳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说了。我不想拉临沂安氏蹚浑水,从前如此,现在亦然。”言罢,转身出门。
安广厦拿他没办法,只好长叹一声,跟着出去。二人走出鼎泰号临江分会的大门,早有仆从备好骏马。
两匹马都是白色的,左边的叫“快雪”,右边的叫“时晴”。
魏殳抚了抚快雪的长鬃,马儿像是认得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魏殳利落地翻身上马,见安广厦神色恹恹,便并辔过去。他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审慎地说:
“……不要同温有道走得太近。优昙婆罗已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局了。远游公府已覆灭了,我不能……再拉安家下水。”
安广厦明白此事并不简单,不由掉转辔头,肃容道:“你还在查姑父当年的事么?”
魏殳轻轻一哂:“历史都是赢家写下的。还有什么好查呢?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无非是浪里淘金罢了。”
安广厦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你觉得赢家是谁?”
魏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你既已是春闱会元,这些东西,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他缠起手中的马缰,话音一转:“我会同你回临沂的,但不是现在。”
安广厦走在前面,闻言回头,却见魏殳遥遥望着远处一只飞翔的鹞子。他的眼眸沉黑而坚定,缓缓道:
“临江还有没办完的事,我不能走。”
作者有话要说:论温小郎君和表哥的差距(手动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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