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字成灰

    酒德先生曹老赖最近生意兴隆, 靠卜卦赚了不少铜板, 他这卦辞分明都是随口胡诌的, 可奇就奇在竟还有几分灵验。

    他流里流气地哼着十八摸, 牵着那头老毛驴,毛驴驮着两口黄布袋, 悠哉悠哉地走。

    既然有了钱, 曹老赖酒虫冒出来, 便忍不住要喝酒。如今正走在柴火胡同和春长巷的岔路口, 他一拍脑门儿, 打算去那胡人酒馆看看。

    曹老赖走了半天,终于拐进那条深巷。左右的糕饼铺子还在, 可“琶密鄂州土产”这条鲜艳的酒招子却凭空消失了。

    曹老赖挠着头,纳闷儿道:“嘿?撞邪了不成?”

    他随便进了一家糕饼铺,扯着嗓子问人家:“老板,生意兴隆!这贵霜人的酒馆子呢?”

    老板正忙着, 拿灰扑扑的汗巾擦擦手, 同样扯着嗓子喊回去:“买糕吗?”

    曹老赖还当他没听清,又问:“那个琶密鄂州酒馆在附近吗?”

    “买糕吗!”

    “……买买买。”

    曹老赖今天有点儿小钱, 只好忍痛破费买个消息。他一面将铜板递过去, 一面看那秃头老板油腻腻的手抓起雪白的云片糕, 兜在油纸袋里。

    “嗐, 老头我还不是怕年纪大了,找错地方嘛。这胡人开的馆子——”

    “搬走了,搬走了!”

    曹老赖瞪大了眼, 好像有些失望:“这……怎么回事啊?”

    “前几天来了两个铁塔似的黑恶大汉,给人抢了生意呗!”

    曹老赖若有所思,“哦”了一声,尝了一口云片糕。这糕子甜到发齁,他吃得喉咙有点儿干,随口唠嗑道:

    “老板,老头我听说折柳会最后买走贵霜国宝的是张员外,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好?这么多人疯了抢。”

    张员外掷十万金铢买香已是临江人尽皆知的事儿了。曹老赖本没打算从这糕饼铺老板口中打听什么新鲜货,不料这人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

    “好,好得很呐。那位张员外是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这才熏了几天的香,就年轻得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呢。”

    “啥?”

    “张府在临江的别馆,就他一个老爷。你没瞧见这几天侧门抬进去多少顶水红色的软轿吗?啧啧,都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呐,可便宜了这满脸疙瘩的糟老头。”

    曹老赖是真没见识过。他听得瞠目结舌,手里的半片云片糕掉在地上:“这美人同优昙婆罗什么关系?”

    秃头老板擦了擦手,笑眯眯道:“买糕吗?”

    “……买买买。”

    *******

    傍晚时分,温有道照例来小郎君房内督查功课,温苏斋替老爷敲开房门。平章大人掀起袍摆,跨过门槛。

    屋内点着一盏很淡的熏香,香名“隐雾山”,是清凉醒神用的,闻起来很像是初融的雪水,淡雅宜人。

    温恪正低头写字。这段时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走到哪儿都不忘带上书卷,看得温府众人都暗暗咋舌。

    温小郎君见父亲进来,当即把笔搁下,恭恭敬敬道:

    “父亲。”

    温有道略一点头,走去桌前。书桌上摊着好几本油印讲义,可平章大人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桌面正中那叠卷了边儿的文章。

    字写得歪歪扭扭,右上角落处,盖着格式馆容仪老先生“甲等第一”的红色印戳。这东西摆放得很显眼,生怕温有道看不见似的,静静地躺在书案上炫耀。

    可惜温小郎君劣迹斑斑,平章大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小赤佬又玩什么新把戏。

    批改学测文章的容老先生是前朝遗老,职勋龙图阁直学士,是个大名鼎鼎的儒学家。

    容仪为人清正不阿,致仕以后,依旧心系天下寒门学子。正值官家新修了格式馆,为直隶书院,老先生便赴临江教学,这些年来治学严苛,有教无类。他的钤印一寸见方,右下角微有缺损,作不得假。

    温有道将卷子翻开,从头到尾仔细读过,难得展颜微笑道:“虽说笔力尚显稚嫩,比之从前,倒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他看温恪少见地乖顺,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立马领会了这孩子的意思,好笑道:

    “忽然这样用功,终于开窍了?甲等第一,很好。这才是我温氏子弟应有的成绩。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温恪笑嘻嘻的,就等着老爹这句话。倘若只要勤奋学习便能有这样那样的好处,他很愿意日后接着用功:

    “父亲,我想要优昙婆罗。”

    温小郎君正打着如意算盘,岂料温有道笑容倏然散去,板着脸,冷声回绝:

    “不可。你想要别的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一样,不行。”

    温恪忍不住急道:“优昙婆罗金贵无比,孩儿自然不敢贪图一整寸香木,只要……削下的一片就好,纸那样薄的。”

    他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却听平章大人叹息道:“此香伤神,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孩子用。”

    温恪皱起眉,显然不相信父亲的托辞:“伤神?孩儿不信。书学先生教我,唯格物方能致知。倘若真的伤神,那我也想试试——不多,只要一薄片就好。”

    温有道断然拒绝:“为父怎么会骗你?我所说的,都是前辈辛苦尝试所得的真知灼见。心志不定者,不宜用浓香,优昙婆罗亦然。”

    他话音一转,似有所指地告诫道:“你房中的淡香‘隐雾山’便很好。这道理人人都懂,你也不用四处去宣扬。”

    眼看父亲再三拒绝,温恪难免有些心焦。若是错过今天这个机会,他便要与鹤仙儿的秘密擦肩而过了。温小郎君瞥见父亲手中的“甲等第一”,忽然灵光一现。

    他差点儿忘了,除优昙婆罗以外,还有另一条线索。

    温恪顿时改了主意,假作一副妥协的模样,问道:“您的意思是,除了优昙婆罗,别的都可以么?”

    “不错。”

    温恪定定地望着威严冷肃的父亲,沉声道:“那我想要——写那篇策论的人。”

    温有道闻言一愣,一时间没能领会他的意思,长眉一蹙:“什么策论?”

    温恪很不怕死地直言道:“行香雅集之前,您给我看的那篇……没有落款的。为了这篇文章,孩儿将《揖仙录》撕了。”

    温有道平日忙着处理各种公务,早将此事抛诸脑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想起儿子指的是什么。温有道似乎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

    “原来说的这个。写这文章的是一个寒门学子,夙慧,只可惜此人没入奴籍,再怎么聪慧,也注定无法考得功名。他写的东西我还有,都是很不错的文章,若你想看,也好学学。”

    温恪本以为父亲会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判词。他听见“奴籍”二字,心火腾地烧起来。

    温小郎君不知父亲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竭力保持冷静,像个挑不出错的寻常看客那样,故作镇定地重复道:

    “孩儿不要这些文章,我只想见见他。”

    温有道望着窗外爬满山墙的木香花,淡淡回答:“慧极必伤,人已经没了,可惜。你见不到他。”

    平章大人还有很多公务等着处理,他似乎没了耐心,不再看温恪的反应,转而对管家温苏斋吩咐道:“这几日,你替我好好看着他。”

    温苏斋心领神会。他笑呵呵地应了,老爷这是怕小郎君闲不住作妖呢。

    温恪还有许多话想问,他紧紧攥着衣袖,追出门,可平章大人却头也不回地远远去了。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温苏斋便按着老爷的吩咐给少爷送来一只扁而方的绿檀木匣。他替小郎君沏好茶后,轻轻阖上房门,告了退。

    “隐雾山”的香气在屋内氤氲,金乌西沉,灿灿的辉光透过雕花窗户,映在木匣子上。

    温恪推开匣子上盖着的檀木板,里面的纸页已泛黄了。他小心地将这些东西取出,粗略翻了翻,洋洋洒洒几百页,落款署名处,果然无一例外地被墨水抹去。

    温恪不知父亲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流苏坠上的“澡雪”,安广厦的“托付温家照顾”,还有那日哥哥在泥地上用树枝画下的字。

    温小郎君心里没有底,但他已有七成的把握,确认匣子里都是魏殳留下的东西。

    尽管与优昙婆罗擦肩而过,别的线索又无迹可寻,他也要在这些泛黄的故纸堆里,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

    所幸这些文章还记下了当时年月,温恪轻轻地抚过那苍秀的字迹,排在第一张的,正写着“丁亥年三月十二”,是七年前的日子。

    泛黄的雪浪纸上,规规矩矩地抄了孔老夫子的一段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然后便是一小段解读。温恪仔仔细细地读完,心底一叹。

    落笔之人分明压抑着难以释怀的苦闷,可文字却明亮得要燃烧起来,正道直行,百折不回。若说何谓“虽九死其犹未悔”,大抵如是。

    温恪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滋味,沉默地,将那些薄而脆的旧纸整整齐齐地原样叠好。

    他一边希望写这文策的真是鹤仙儿,以求隔着七年的时光,三百多页旧纸,得以同哥哥走得更近一点;可他心底却又竭力推拒,不愿承认这些灵秀文章当真出自魏殳笔下。

    温恪思量着父亲方才同他说的话——夙慧,没奴籍,锁科试。

    他低下头,看着“丁亥年三月十二”上端端正正写着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字迹很好看,苍劲而锋锐,那悬针般的笔画却如一柄冰冷的剑,划破温恪的体肤,直直刺进心里。

    明亮的文字是假的,锦绣前程也是假的。倘若父亲所言非虚,那应当是何等的悲伤……与绝望。

    四月的春风已趋于夏,屋外闷闷地燥热,温恪却如置冰窟。他旋即想到,哥哥从来都不去格式馆上课,究竟是不是——

    不,不可能。鹤仙儿是自由的,才不是哪家的奴隶。

    温小郎君抿着唇,心里乱成一片。他再往下翻,旧纸上记录的年月渐渐从“丁亥”变为“辛卯”,四年整。

    温恪的手微微颤抖,他翻到最后,竟有不少是残页儿,边边角角尽是火烧的焦痕,文墨吞灭在炭色里。他皱起眉,再翻,没有更多了。

    倘若哥哥如今十五,那父亲在雅集前夜所说的“看看别人家的十二岁”,不多不少,恰好到辛卯年。

    向来任性妄为、无忧无虑的平章公子陷入难言的沉默。

    明明是和格式馆一样严肃无聊的文字,他大可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纨绔模样,放肆地嘲笑笔者的酸腐迂阔,假正经,老学究,翻着花样地哈哈大笑。

    可旧纸上陈年的火烧痕,竟像是燎在他心上,火辣辣地,发疼,发烫。

    屋里点着一线香,香名“隐雾山”。淡雅的香气如春山化雪,尾调又带着点柑子的微甜。这清淡的香雾太过浓烈,熏得温恪眼里发酸,水汽蒙蒙。

    温小郎君面无表情地将门窗都打开。清风扑入室内,烫热的香气散了。怪不得鹤仙儿讨厌熏香片,现在他也不大喜欢了。

    温恪深吸一口气,将文章封回匣子里。绿檀木匣发出轻轻的喀哒声,像是锁起一个可怕的真相。

    他看不下去了。

    一定不是鹤仙儿写的。绿檀匣子光滑温润,触手微凉,他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将这盒子远远地扔了——

    不,现在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某些人通过开挂手段,正大光明地偷走了哥哥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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