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将近, 临江的街市热热闹闹的, 四处可见卖粽子与咸鸭蛋的小贩。
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两名打扮寻常, 却举止怪异的家伙。
怪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穿短褐粗衣, 头上裹着白汗巾, 是陇上大汉的打扮。那人大约是家仆, 手里提了许多沿街购买的端阳节特产, 低眉顺目地跟随着矮的少爷。
矮少爷穿一件寻常的鼠背灰色直裾, 戴一顶麂皮棕色竹斗笠。斗笠大而圆,斜斜向下, 掩着眉目。
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鸟笼,笼子外覆着黑纱。斗笠的阴影下,是一双翡翠色的眸子,顾盼之间, 眼波流转。
二人努力扮作一副低调模样, 试图融入人流之中。
那戴斗笠的少爷停在一处绸铺前,将鸟笼搁在店家的绸缎子上。这家绸庄新支了临街的柜台, 柜面上摆满七彩的刺绣香囊。
这些香囊绣工精致, 很漂亮, 可里面装着的都是些劣等香。少爷轻轻嗅了嗅, 随意翻拣着,啧啧称奇道:
“这东州人的节日,倒也挺好玩的。”
那少爷一开口, 婉转娇俏的嗓音自斗笠底下传来,如三月黄鹂般清脆悦耳,路人纷纷侧目。好在他说的并非汉语,临江的老百姓只多看了一眼,继而移开视线。
反倒是那扮作陇上汉子的家仆有些尴尬。他将几盒咸鸭蛋抱紧了,委婉地劝谏道:
“小主人,您是我家少爷,少爷。”
戴斗笠的随口“哦”了一句,声线下压,转作非男非女的奇怪腔调,听着敷衍极了。
他拿起一枚亮绿色的刺绣香囊,试探着凑到鸟笼边。黑纱静静地覆着笼子,里面的东西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斗笠人冷哼一声,顿时对香囊失去了兴趣。
现在是正午时分,日光毒辣,他将鸟笼上蒙着的黑纱仔细掩好,粗嘎着嗓音,转身问:“叱拨红,这市集乱糟糟的,尽是些破烂,真有优昙婆罗?”
“千真万确。我前阵子才打听到的消息,您大可请出维摩使者一探究竟。”
扮作陇上人的叱拨红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黑纱鸟笼,少爷却不再说话。他扶了扶斗笠,也不知到底信了没有。
两人状似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会儿,斗笠人似有所感,忽然在一处破蔽的小摊子前停下。
那地摊的贩子很年轻,面色蜡黄、骨瘦如柴。倚着墙脚的地方摆着几条扫帚,另有七八根鸡毛掸子。贩子十指翻飞,正用一种散发着奇特药香的草叶编着什么东西,时不时咳嗽几声。
叱拨红见少爷盯着那翠绿色的草编蝈蝈瞧,走近前来,低声解释道:“这是东州历法五月初五过节用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街上随处可见。”
节日前夕,街道上的商客摩肩接踵,往来络绎不绝,这破败的小摊却无人问津。
少爷把斗笠檐往下一压,四下环顾,才发现角落里蹲了个小孩。那小孩膝盖上卧着一本书,正拿着树枝,在墙角的泥地上写写画画。
斗笠人打了个响指,那写字的小孩闻声抬起头,一见来了客人,喜出望外:“爹,有生意!”
贩子手一抖,艾叶编的蝈蝈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弓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笤货,看书去。”
温笤货不依言,非要帮着爹爹。他将树枝扔在一旁,书也不看了,费了吃奶的力气,把一个比他还高的稻草靶子扛到贵人面前。
枯黄色的草靶子上,用竹签斜插了许多翠绿色的小玩意,都是用新鲜艾草和菖蒲编织的飞禽走兽。
斗笠人似乎很爱这样的颜色,取下一只绿油油的艾叶犬。这贩子的手艺很好,草狗神气活现,栩栩如生,散发着凉浸浸的草药香。
小贩低头咳嗽一阵,哑着嗓子,点头哈腰地问:“两位爷,您看来点什么?”
叱拨红见他一副痨病鬼的模样,想劝主人早些离开。斗笠人不应,他将草狗细细地嗅一遍,似乎对这香气十分中意,问:
“多少钱?”
“……十文。”
斗笠人将那艾叶编的细犬凑近鸟笼,凉浸浸的药香从草叶上散逸开来。
夏日的午后,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没有一丝凉风,那黑纱竟无风自动,片刻后,笼中传来一阵扑簌簌的细响。
温笤货扛着稻草靶子,瞪大了眼睛。
斗笠人似乎有些惊喜,将黑纱揭开一角,温笤货只瞧见那黑漆漆的一团雾色里忽然闪过一线辉光,是朝霞般的金赤色,也不知究竟装的什么。
他父子二人从未见过这等架势,吞了口唾沫,不敢说话。
戴斗笠的少爷盯着笼子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响动和金光渐渐消失了。他不大高兴,举着竹签,粗声粗气地问:“这个东西。有马么?”
这位贵人嗓音沙哑,说话的音调也很怪异。温老爹和他儿子一时都没听明白。
叱拨红的汉语更好一些,他重复了一遍少爷的意思。温笤货疑惑地抬起头,不经意间对上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睛。
他是在乡下泥巴地里长大的,从没见过蓝眼睛的人。温笤货吓了一跳,余光又瞟见那神秘古怪的鸟笼,还以为遇上了话本子里的东海夜叉,结结巴巴道:
“您要什么,我……我爹都能做。”
温老爹倒是听明白了。他是个本分人,从不打听多余的东西,笑呵呵地接下活计。
老爹取过几枚片好的菖蒲,又以艾绒为里子,不过烙半张大饼的功夫,一匹神骏的绿马便出现在他手中。
温笤货见二位贵人欣赏爹爹的手艺,笑嘻嘻道:“艾草和菖蒲都是清洁之物,不仅提神醒脑,还可以消灾除病呢。”
斗笠人若有所思地看着草狗草马,忽闻邻边一个声音呛道:“瘟神!乱说什么呢,你要讲的都是真话,为何你老爹编了这许多艾草货,自己倒病得快死了!”
温笤货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老爹佝偻着背,拼了命地咳。这些风凉话他听得多了,从前或许还想着要争一口气,如今却只想多活一天算一天。
温笤货还这么小,又早早地没了娘,若他这个当爹的轻易被这些冷冰冰的看客气死,谁来照顾他聪明又懂事的儿子呢。
方才说话的,是隔壁一家卖糯米粽的老板。那老板朝戴斗笠的少爷嘿嘿笑道:“二位爷,来我家铺子瞧瞧?”
这两位贵霜来的大爷只佩服光明磊落的豪杰,最看不起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没有一个理他。斗笠人举着两只翠绿色的草编小兽,问:
“一共多少钱?”
“算您十五文。”
这位少爷显然对中原的货币没什么概念,随便赏了这贩子一枚明珠,转身离开。
破烂的木头钱匣里,零星躺着几文铜板。那枚龙眼大的琉璃珠混在几枚带着绿锈的“文正通宝”间,宝光流转,熠熠生辉。
温笤货睁大了眼睛,喜出望外。有了这笔钱,爹爹就能喝得起药了。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二位贵人却已转身离去。温笤货愣愣地望着那灰衣少爷的背影,只在那棕青色的斗笠底下,瞧见一绺浅金色的头发。
叱拨红跟在斗笠人身后,盯着他手中的黑纱笼子瞧。他将左手拎着的几盒咸鸭蛋换给右手,终于忍不住道:
“主子……”
少爷把草狗与草马簪在斗笠上,不多不少,正好一边一个。他满意地转过身,叱拨红一言难尽抹了把汗,只觉得小主人头上像是装了一对绿油油的螳螂脚。
“叱拨红,好看么?”
“……好看,好看。”
少爷觉得他似乎言不由衷,哼了一声,四处打量道:“这地方的人好像对咱们很防范,都逛了一上午了,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探听不到。”
叱拨红尴尬地笑了两声。倘若打探消息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那还要暗哨所何用。
他身为仆役,却不好直言。叱拨红寻思着一路走来,小主人也乏了,于是带人进了一家茶馆。
二人要了单独的雅间,少爷将黑纱鸟笼小心地搁在桌上。叱拨红亲自端来茶点,检查完门窗壁角之后,才鬼鬼祟祟地将门阖上。
少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如今没旁人在,便大大咧咧地将斗笠摘下。很丑的竹笠搁在桌上,那人浅金色的秀发披散下来,明亮得像阳光一样。
这金发碧眼、举止怪异的斗笠人果然是女子乔装改扮的,她正是逗留在临江的贵霜小王女,乌兰朵。
乌兰朵兴致勃勃地拆了东州特产,剥开一个咸鸭蛋。她闻了闻,咬了一大口,咸而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齁得人眼泪都要流出来。
尊贵的王女殿下吐着舌头,猛灌了好几口茶。
贵霜的王族从来不吃腌制的菜品,那些便于长久保鲜的盐渍腊味只有贫民才会碰。
这东西不太合口味,她瞧着余下的好几盒咸蛋,挥手让叱拨红都给收拾了。缓了好大一会儿劲,乌兰朵终于恢复了元气,从怀中取出一块色彩斑斓的波斯织锦。
叱拨红见状,悄悄退出雅座,关上门,垂手侍立。
乌兰朵定定地望着黑纱笼,她周遭散漫的气场陡然变得虔诚而恭谨。
小王女面朝西方,单膝跪下,像供奉神明的信徒般,将那只巴掌大小的黑纱鸟笼供在锦缎上。
她低声吟唱了一段长长的祷词,继而伸出右手,在身前画了一个奇特的符号。
平日里娇蛮任性的小王女专注而虔诚。她将笼子上覆着的黑纱揭开,金灿灿的宝光霎时间充盈宇内。
那是一只精致的金线珊瑚笼,笼子顶部是一副彩绘玻璃画。画中的人物修眉俊目,周身彩带飘拂,正是贵霜人信奉的香音之神,乾达婆。
笼内垂着一颗小小的多宝琉璃珠,珠内镂空,盛有香灰泥丸。几枚薄纸片样的东西无精打采地倒吊在琉璃珠上,黑漆漆的,像一小撮枯叶。
但乌兰朵明白,这金笼里的并非随处可见的枯叶,而是一种名为“维摩”、专爱以香为食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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