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湖东南角, 是一处缓坡, 十里亭就如一只展翼的灰椋鸟, 歇在坡地的绿茵上。
亭子不大, 木构的八角重檐,檐上铺着黛色的蝴蝶瓦;朱漆的雷公柱上, 擎起一枚翡翠色的琉璃宝顶。亭子不远处, 则是绕城的青屏山。
此刻辰时未到, 十里亭内只有温恪一人。小亭四面环空, 低头便能望见胭脂湖清粼粼的碧浪。
青屏山上花木葱茏, 环抱着镜子一样的湖面,站在十里亭中, 临风远眺,“一城山色半城湖”的风雅逸趣,俯拾即是。
胭脂湖畔游人如织,湖上泊着数十条彩绘龙船。
温恪对龙船没什么兴趣。他频频回望来处的青苔步道, 青石台阶上空无一人。耳边是清越的鸟鸣, 湖畔热热闹闹的人声被熏风送至亭内,反倒衬得十里亭愈见清幽。
他要等的人, 还没有来。
日出东方, 时辰尚早。
沿春溪十里长草地, 由平章府出资, 搭建了廿四座龙舟看台;每一座看台正中,都钉有一方木牌,牌上绘着代表临江温氏的梅花家徽。
胭脂湖距十里亭不远处, 便是赛道上的第一处看台。
此时辰时方至,木台上已坐满了游人。人头攒动间,一个个都说笑着往湖中指指点点。
“最南边儿,十三档的‘小龙’,新船。是瓷器陆家的。”
“陆家今年开春以来,瓷器销量一路走高,可把他家老爷陆致行给高兴坏了。”
“啧啧,再看那第二道档口的龙,这面旗子——曲家的?怎么才这点人,去年还有二十四名香官呢,今年怎么才十八个。”
“大龙变小龙,当然是他曲家的绸缎庄今年生意不大景气。唉,这排面也难上去啊。”
一众看客交头接耳间,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快看,打东头来的,是平章府的大龙!”
看台上的百姓纷纷引颈朝东面望去。全临江的人都知道,温氏的龙舟,从来都是端午节最抢眼的景致。
那条大龙神威凛凛,连续七年拔得头筹。更何况,人们坐下的看台也是由平章府出资所建,这些看热闹的百姓自然心怀感激,纷纷拍手喝彩。
温恪站在十里亭,也随人群的目光向湖面遥遥望去。
说来可笑,温恪身为平章府的公子,这几年来,还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他们家的龙舟。
平章府的十八档“大龙”,有四十八香官;设有掌旗旗官一,唱祝悦神一,司锣掌鼓四,另有托香执事四人,后艄行舟二人,其余皆是桨手。
船头高高翘起,饰以木雕龙头;舟腹则是朱漆描金的鱼鳞纹。龙头圆目怒张,口衔琉璃宝珠,龙须缠以金丝绸线,丝线根根分明,在胭脂湖的暖风里张扬飞舞。
站在龙船正中的旗官执一面大红地镶白旗,旗上用银丝线勾出一个板正的“温”字。
这字写得端方、谨肃,仪态冲和,顿挫有力,一看就是平章大人亲笔所题。字如其人,温恪望着那银丝绣字,就像看见他威严冷厉的父亲。
仲夏的风,闷而热,温恪望着他家的那条大龙轻轻荡开碧波,漂至湖心处。
几条挂着别姓彩旗的龙船上,有旗官遥遥作揖道:“平章大人身居要职,位高权重,日理万机,却仍能与民同乐,体恤百姓,当真是为民父母,爱民如子啊。”
这些旗官都是大嗓门的汉子,坐在岸边看台上的人群听了,又是一片呼喝叫好。
温恪远远地听见,不屑地嗤笑一声。
什么“爱民如子”“与民同乐”,统统都是假的。
不错,他温氏有着临江城最大的龙船。但温恪身为温有道的独子,最清楚不过——这条漂亮的大龙在父亲的眼中,只等同于临江温氏响亮的名声罢了。
而这些低俗无趣的民间游乐,平章大人从来不屑于亲身参与。
温小郎君站在十里亭,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在湖边,衬得他的背影有几分落寞。
他觉得有些无趣,索性坐在亭内的美人靠上。
靠椅长而阔,由红松木搭成。仲夏的暖风穿过凉亭,左手边是五尺长的靠椅,空落落的。温恪忽然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傻。
如今辰时四刻,太阳已高挂在东方了。湛蓝的天空上,堆着一痕痕的絮状长云。
湖畔传来人群的笑闹声,混杂着密雨般急促的鼓点,龙船赛很快就要开始,通往十里亭的青苔步道,却始终杳无人迹。
几只灰背山雀在石阶上蹦跳嬉闹,温恪眼里的光,渐渐淡了。
也是,哥哥从来没答应过他,今日又怎会来。
温小郎君最后望了一眼青苔路,神色颓然地站起。今年的生辰宴,大约又要在的府中仆婢的环簇与一众宾客千篇一律的恭维声里,无聊地度过了。
这样的生辰宴有什么意思,每年都一样。
父亲不准他上庙会玩,白娘娘会如此,端午节也是。
他的人生轨迹早已被平章大人规划好,就算整日与沈绰胡天胡地,也不过是在父亲默许之下的、与平辈世家子弟之间的人情结交罢了。
临江城的老百姓都恭恭敬敬地唤他“平章公子”“温小郎君”,温恪几乎要以为自己能在这座小城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
可旁人哪里猜得到,在这虚浮的荣光下,他温恪却只能囿于平章大人所画出的方寸之间,照本宣科、邯郸学步,活成一个所谓的“临江温氏嫡系子孙”该有的样子。
这方寸之地的中心,正是祖宅里那冷面无情的宗祠——肃雍堂。
初遇魏殳,是鹤溪桃林的惊鸿一瞥;那片独属于“白娘娘”传说里的自由无拘的世外之地,仿佛变得触手可及。
但如今呢?
白鹤也弃他而去了。
或许那所谓的“无何有之乡”,根本就是只存在于神化传说里的方外幻土。
临江的仲夏太过闷热,连一碧如洗的晴空也显得压抑了几分。
温恪叹了口气,失魂落魄地出了十里亭。他还未走两步,却听身后一个声音喊住他:
“小郎君请留步。”
声音清朗如钟磬,穿过层层掩映的花木透过来,像石上流泉般好听。
温恪回过身,来人着葛布青衫,身形修颀,鸦黑的长发用竹枝簪起;远山似的长眉下,惯常冷而傲的眸子,竟含笑望着他。
是鹤仙儿。他的白鹤回来了。
温恪失而复得,又惊又喜:“哥哥。”
魏殳的面色依旧略带苍白,是霜雪的颜色,衬着那雨过天青色的外裳,恰如这炎炎夏日里的一抹清风,沁人肺腑。
魏殳面带歉意,躬身一揖:“抱歉。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是我不好。”
温恪从未见他低过头,一时有些愣怔。小郎君旋即笑道:“哥哥能来便很好。我也才到呢。”
他近前两步,却见魏殳从背后解下一样东西,递在他手里。
那是一张栗壳色的小弓,长不及三尺,很漂亮。
“这张弓……是我父亲做的,不好看。如果小郎君嫌弃——”
温恪眼睛一亮。他喜欢都来不及,生怕魏殳反悔似的,一把将弓抢过,护在怀里,笑道:“怎么会嫌弃。哥哥送什么都好。”
他只盼着十里亭相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收到来自魏殳的生辰礼。
温恪贵为平章公子,从小到大,献殷勤者不计其数。他在生辰宴上收到过各种各样的金玉珍玩;相比之下,或许这张小弓,是最简陋的。
但温恪喜爱得很。阿堵俗物有什么意思,在他看来,所有的那些金珠珍宝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张小小的弓。
温小郎君轻抚着弓木,笑意自眼底满溢出来。
这张弓做得很好,弓梢与望把处,贴了犀牛角;弦槽打磨得光滑平整,不伤弦。
“小郎君,试试吧。”
魏殳见他喜欢,眉间带起浅笑。这张弓从选材到做工,可谓极尽用心,花了父亲不下一年的功夫。
弓木选用经冬的紫杉芯材,无节无伤,木料硬而韧,下弦反曲大,手感极佳,弦长二尺有余,最适合给十三四岁的少年练手。
只可惜,父亲从未亲眼见他开弓过。
魏殳心下黯然,叹了口气。温恪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问:“哥哥,这地方曾经刻了字吗?”
他将弓举起,指给魏殳看。
弓身漆面发亮,养得很好。只可惜望把的犀角处,有一大片划痕。划痕很新,像是伤疤一样,伤口底下,隐约可见原先的一行小字。
魏殳顺着温恪的手望去,看见犀角上只留下大半个“鹤”字,然后是一个“七”。
他不能如实相告,只好随意搪塞道:“……不小心擦伤的。”
温恪仔细端详。这字的笔法,和魏殳的有八分相似。
这样漂亮的一张弓,却遭人磋磨。恰如白璧微瑕,美人抱恙,温恪想起那绿檀匣子里的旧纸,很惋惜地皱起眉,瞧着竟比魏殳这个原主人还要心疼。
魏殳见他不说话,眉心蹙起,以为温小郎君看不上眼。
这张小弓对魏殳来说,意义非凡,几乎同那只象牙埙一样,可送出手的礼物哪有找人要回来的道理。他正犹豫间,却听温恪笑着问:
“哥哥,有箭么?”
魏殳一愣,从腰间解下箭袋,递给他。温恪解开绳结,只见里头装了二十多支簇新的白羽箭。
若要练弓,最好能去开阔的箭场,无论如何也至少得有一张箭靶。
可十里亭毕竟只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除了苍松、翠柏和一望无际的碧草,其余什么也没有。
温恪看了魏殳一眼,后者笑道:“弓来。”
温恪将弓还给他。魏殳抽出一支白羽箭,随意地搭在弦上。
可就在他将弓弦拉开的刹那,环绕在魏殳周身的气质变了。
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变得冷而且利,锋芒毕露,恰如一把开了刃的宝剑,霜刃寒光湛湛,不可逼视。
他的目光深而远,瞄准虚空处,修长的指尖牢牢扣住箭尾。指尖松开的一瞬,那羽箭便如流星一般飞出,只听“笃”地一声轻响,箭矢已没入三丈外的一株柏木里。
箭长一尺,入木三寸。
箭尾的白羽犹在颤动,温恪怔怔然地望着他。
青衫,墨发,暖风拂起广袖,魏殳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他不知从哪儿取来一只草靶,挂在那只白羽箭上。
“小郎君,请。”
温恪从他手中接过弓,握住望把。胸臆中似乎腾起一团火,他将弓平举及眉,心跳得有些快,魏殳方才开弓时凛若霜雪的模样,骤然浮现在眼前——
他想与哥哥一较高下。
第一箭,正中靶心。
魏殳审视一番入镞的角度,评价道:“尚可。”
温恪闻言,难免有些得意。可到了第二第三箭,却险险失了准头,温小郎君有些无措,却听魏殳叹道:
“心浮气躁,怎会射得准。”
“满弓靠位,右手中指要实握,食指要虚——罢了,我教你。”
温恪有些汗颜,他自诩骑射之术比沈绰好不少,如今听魏殳讲来,却是连这些最基本的手型都没做标准。
魏殳站在他身后,虚握住温恪的手。他不能教温恪家传的剑法,但这些骑射之术,倒也无妨指点一二。
“再向前,食指触镞。”
此时分明是仲夏,魏殳的指尖却比精铁打就的箭镞更冷;像玉,也像冰,凉浸浸地,烫着温恪握箭的手。
暖风拂起他的墨发,轻轻擦过温恪的面颊,有些痒。
“张弓。”
声如昆山玉碎,微凉的吐息拂过耳廓,带着很清淡的草药味,温恪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初学弓箭,最难把控的,便是靠位与撒放。魏殳见温恪无动于衷,以为小郎君不得要领,轻叹一声,上手教他。
二人右手合掌相贴,是半环抱的姿势。魏殳的指腹是粗粝的,竟满是弓茧。
“弓弦拉至耳后一寸处。弓弦的开度不同,劲力也不一样。初练习的时候,最好保持开度一致,不然很难把握撒放的火候。”
魏殳引着温恪,将弓弦拉开。温小郎君只觉得右手劲力一松,弓弦紧绷的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尽付魏殳之手。
这人分明积劳体虚,面色苍白如春雪;可这副连香薰都难以承受的身躯下,竟藏着雷霆般的力量。
温恪这才惊觉,哥哥才不是什么脆弱而易折的白鹤——他分明是只踏雪而来的海东青。
温恪忽然很想回过头,再看一看这人御箭时的神容。那双墨琉璃似的眼睛闪闪如岩下电,绽放出比任何烟火都要璀璨的光华。
“专心。”
温恪屏息凝神。耳畔是林间的阵阵蝉鸣,伴着胭脂湖上龙舟密集如雨的鼓点;在一片喧嚣里,他却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
今日是五月初五,温府小郎君的生辰。按照往年的规矩,午间是要在府中大办生辰宴的。
平章公子的生辰不算小事,温苏斋作为平章府的老管家,自然要将这件差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他一大清早起来,就忙前忙后地张罗。正巧今年平章大人在祖宅,又延请了许多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一岁的生辰宴,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现下巳时刚过,府中已陆陆续续来了客人。
第一位到的,是格式馆的容仪老先生。温苏斋为先生奉了茶,平章大人如今正在浣雪堂,亲自接待他。
温苏斋知道老爷与先生有事相商,便阖上门退下。门房处早已有小厮执笔侍应,将客人带来的生辰礼一一登记在簿。
温苏斋检视以后,点了点头,嘱咐小厮好生伺候。
今日赴宴的,都是与温氏交好的邻郡望族,老爷为了给小郎君日后铺路,可谓煞费苦心。
温苏斋跟了平章大人多年,深谙世家结交之道。宦海浮沉有如浪里行舟,谁也不敢说没有触礁的时候。尽管老爷已尊为当朝宰执,可这些礼簿上记下的人情,将来也都是要等价奉还的。
温苏斋见那几名小厮点头应下,便绕去后厨看为宴席准备的菜品。
后厨分两进,第二进才有火灶台。厨房热火朝天,几个汗流浃背的粗使仆役提着菜篓,忙里忙外,进进出出。
温苏斋跨过门槛进去,向灶台处望了一眼。滚油在铁锅里劈啪炸响,煎着金灿灿的细银鱼,耳边尽是颠勺炒菜之声。
今日来宾多,厨房里仅是打下手的仆役便有十三个,连落雁这样五六岁的小丫头都蹲在厨外的角落里,一脸严肃地帮着剥毛豆。
厨房第一进,摆着一张丈许长的大理石台。宽阔的台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已备好的各色菜品。
排在最前头的是凉菜。温苏斋看了看,第一列摆着蜜煎樱桃,玉灌肺,还有一品莲房鱼包,都是掌勺的张妈妈最拿手的。
再看左手边,则是几样已经备好的汤品。汤羹分盛在梅子青色的小瓷盅内,加了盖,是一人一例的;只待众宾落座后,隔水再温一遍。
一切都按着既定章程进行着,看起来尚算完满。
温苏斋却还不放心,又折回第二进,叮嘱灶台边的掌勺厨娘道:“容老先生不爱吃带葱姜蒜的。老爷要请他做小郎君的西席,这些老人家养生滋补的菜品——我圈出的这些,重新再做一份。”
他仔细交待完,转身跨过门槛,便遇上了自浣雪堂出来的平章大人。管家恭恭敬敬道:“老爷。都办妥当了。”
温有道端着一盏武陵大红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浅湖色的飘纱蝉衣。这种颜色轻而薄,奇异地将平章大人面部端肃冷厉的线条软化了三分,显得格外和蔼宽悦。
月前小郎君刚得了格式馆的“甲等第一”,平章大人虽未给予儿子过多褒奖,可温苏斋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老爷为这事儿一直高兴到了现在。
经当朝宰执之手的,都是关乎国家社稷的要务;相比之下,温小郎君的学测第一不过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身为人父,看着一手养大的孩子终于明晓事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慰的呢?
温苏斋见老爷高兴,也跟着笑了。
平章大人随口问道:“恪儿呢?怎么不见他来。”
“老爷,小郎君一大清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看龙舟。”
温有道闻言,皱起眉。他眼底的笑意淡了,将茶盏盖上:“龙舟?他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苏斋,你差人去将恪儿寻来——现在就去。”
*
温恪新得了弓,爱不释手,玩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双臂发酸,额角冒汗,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坐在十里亭中,歇一阵。
凉风吹脸,好不快哉。
此时已近饭点,他与魏殳商议着去街市买点吃食。
五月的天说变就变,二人行至半途,天色渐渐转阴,温恪抬头一望,只见东方已蓄起湿漉漉的浓云,阳光消散在云翳里。云团黑沉沉地压下来,远处隐隐传来雷鸣声。
看样子竟要下雨了,可距此最近的街巷还有一里之遥。还未等温恪想好对策,濛濛细雨已伴着斜风,柔柔地飘落下来,再一眨眼,雨点已大如豆了。
温恪拉住魏殳的衣袖,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哥哥一向身体不好,不能受凉,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凉凉的雨水当头淋下来,温恪竟先打了个喷嚏。
他方才玩得太疯,发了一身汗。温恪自认为年纪轻,底子好,可冷热交替之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魏殳停下脚步。他那纤长的眼睫上蓄满水珠,雾濛濛地瞧了温恪一眼。
“我……”
温恪还未说完,却见魏殳解下外裳,兜头罩住他。眼前的景致忽然变了,灰云、雨幕、春溪、碧草,统统消失不见,入目的唯有一片纯澈的天青色,那是魏殳的葛布凉衫。
“小心风寒。”
魏殳的语气依旧是疏离而冷淡的,葛布粗劣,是穷人才会穿的衣裳。淡淡的草药味萦绕在温恪的鼻尖,带着魏殳身上的温度,很暖。
“哥哥……”
“我不怕冷。你是温府的小郎君,将来要匡扶社稷的人。我不一样。”
温恪愣愣地看着他,很想说一句“自己从未有过这样远大的理想”,却终究闭上了嘴,唯恐这人失望。
他温恪固然是锦衣玉食的平章公子,可鹤仙儿呢?
鹤仙儿这样好,想必也该是父母眼中的明珠,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可他从来孤身一人,还总是顾着别人。
温小郎君低下头,闷声道:“都怪我。为什么要选十里亭,为什么要在今天。”
他的话音很浅,倏忽消散在雨声中。魏殳似乎并没有听见。
温恪撩起葛衫,抬眸望去,雨水顺着那人苍白削尖的下巴,没入衣领。鸦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他脸上,衬着白色的中衣,雪色的后颈,掩在磅礴的雨雾里。
冷雨打在衣料上,发出扑落落的细响;呼吸之间,尽是清苦的药味。
从相遇到现在,这种苦涩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魏殳身边——他在用药,又怎么能受凉呢。
灰云挟雨而来,温恪不由分说地攥住魏殳的手腕,拉着他,在大雨中疾行。
湿灰灰的云下,是蒙着雨幕的青屏山。
一刻钟后,二人终于行至闹市。
疾风伴着骤雨,豆大的水珠溅落在青石官道上,扬起点点泥尘。
街边有不少卖雨伞的铺子,两人随意进了一家,温恪一眼相中了那把灰绸里衬的油纸伞。
油纸上,绘着一行白鹤,而底下的灰绸里子,则绣着几朵梅花。
梅花正是他临江温氏的家徽。
白梅伴着白鹤,真好。
*
巳时三刻,温府栖霞堂。
一名仆役行色匆匆地跑到温有道身侧,低声说了句什么。
“到哪儿了?找到了么。”
仆役脸色一白,诺诺不敢应,却见平章大人面沉似水,吩咐道:“再去。”
窗外的阳光渐渐隐没在层云里,天色晦暗,栖霞堂里一片肃寂。平章大人冷着脸,一言不发。
他不动,众宾莫敢提箸。玉盘上的珍馐无人问津,三刻钟过去,满桌的精致菜肴渐渐变冷。
窗外堆着厚厚的雨云。雷霆乍响,惨青色的电光透过雕花隔扇,映得栖霞堂内一半明,一半暗;半明半昧之间,衬得平章大人面容冷峻,心绪难测。
沈绰坐在后排,暗自替温恪捏了把汗。
从前二人小打小闹算不得什么,临到这样的要事,温恪竟也敢甩他父亲的面子。沈绰自诩临江第一的纨绔,此番看来,当真自愧不如。
他的兄长沈铎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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