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 惠风和畅, 晴空万里。
平章大人正襟危坐, 威仪肃括;温小郎君在父亲冷厉的目光中, 不情不愿地向容仪行了拜师礼。
容仪着雪底深衣,坐在太师椅上。眼前的少年修眉俊目, 濯濯如春月柳, 真是一副出类拔萃的好模样。
温恪先拜至圣先师孔子, 行九叩大礼;再拜先生容仪, 三叩首。之后, 恭恭敬敬地向师父献茶,再奉上六礼束脩, 寓意学生勤奋好学,先生苦心栽培。
容老先生接过茶,笑眯眯地捻着山羊胡,点头赞道:“孺子可教, 孺子可教啊。”
“犬子顽劣, 日后还望老先生多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
礼罢,平章大人与容仪寒暄一阵, 又替这个不省心的儿子说了许多好话, 这才辞别容府, 回了春长巷。
*
容府清音阁, 燃着一线檀香。
窗外松涛阵阵,鸟鸣啁啾。香雾氤氲间,师徒二人围几对坐, 几上摆着两张琴。一张是栗壳色的洒金仲尼琴,另一张则是黑漆间髹朱砂的伏羲琴。
温恪盯着琴面的牛毛细断纹,容色淡淡,不太想说话。
小郎君这样无疑是很失礼的。容仪却不计较,侃侃道:“琴,乃君子之器。弹琴的同时,也是在习修身立人之道。”
“琴与心相通达,须正襟危坐。唯有天和景明、诚意正心之时,才能天人合一,得圆融如意之境,自我观照、归省。”
容仪言罢,弹了一节《文王操》。此曲声多而韵少,清微淡远,使人如见文王。文王黯然而黑,颀然而长,眼望四方,心王四国,琴音中正平和,令人穆然深思,高望而远志。
琴曲以泛音收尾,容仪见温恪神情恹恹,反而和煦地笑了,缓声道:“所谓琴者,禁也。《琴道》书中有云,‘琴之言禁也,君子守以自禁’,以正人心。至圣孔子更是以琴音移风易俗、教化万民。”
“这‘禁’字的表现,最浅显处,在琴有‘五不弹’之说。第一,对疾风骤雨不可弹,盖因雨天湿闷,会使琴弦喑哑;其次,对尘市不弹,对俗人不弹;最后,不坐不能弹,衣冠不正者亦不能弹。”
温恪状似虚心听取,心里却极不以为然。这小小一截棺材板似的中空枯木,还有这许多条条框框的讲究,当真迂腐可笑。
他面前的这张伏羲琴上,张着老丝弦,弦木相合,音色透而润。只是这弦很硬,弹按之间略有些抗指,吟猱绰注间,指腹有点儿疼。
容仪笑道:“小郎君还需多加练习,等名指与拇指处磨出琴茧就好了。这些还是最基本的指法,等日后练习五徽之前的‘跪指’,才算有苦头吃。”
温恪收回手,垂下眼睫。
什么清微淡远、中正平和,这所谓的儒家“君子器”,他一点儿也不想学。
他想去鹤溪,去洛神花林下。
清音阁里檀香氤氲,琴音绕梁,可他满心满耳,只有那回旋在鹤群中、徜徉在落花里的埙声;埙声飘飘渺渺,像风儿一样自由。
他想要那只悬着烟青色流苏带的象牙埙。
更想要……埙上画着的鹤仙子。
*
一日授课完毕,温恪卷了书,闷闷不乐地走在街巷。再过几日,父亲便要送他借住容老先生府中了。
临江城热热闹闹的,端阳节节日的气氛还留在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门前挂了菖蒲,结彩绳儿,路上的行人眉眼含笑,只有温恪一个人,孤零零地走。
他折过东华街,经过鼎泰号当铺门口,忽然铺子里传来一迭声的呼唤,是掌柜的庞百万:“小郎君请留步!”
“何事。”
“呃……”庞百万是个做生意的,惯会看人眼色,当然瞧出温小郎君心情不好,像别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庞掌柜只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小叶紫檀木匣,打拱作揖道:“您那位‘小书童’写的笺子,已好了。人家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下的笔,当真是——呃,那什么,情真意切呐。”
言罢,他见温恪怔怔地望着匣子出神,还当这位大主顾不满意,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胡乱描述一番,将秉笔之人夸得天花乱坠。
温恪接过匣子,打开一线。满纸萧疏遒劲的字映入眼帘,是他喜爱的字,是他欣赏的人,却抄着他已不愿再碰的经书。
温恪将匣子合起,低声道:“有劳。”
小郎君回了府中,从枕下取出一只绿檀木匣。檀木带着很清淡的香气,触手温润。他轻轻抚了抚匣子,将那人新写的字一并放入匣子里,同七年前的那些叠在一处。
他不想再看了。
*
端阳过后的第六日,平章大人要回上京城了。
温有道贵为当朝使相,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出行的仪仗自然远非常人可比。
马车驾四,合公卿规制,引驾的皆是神骏骊驹;车驾金舆顶,皂盖帷,披青缦,周身饰以间金银螭长绣带。
平章大人的车驾自春长巷辚辚驶出,一名差遣吏在最前方鸣金开道,其后跟着一人掌银浮屠顶伞盖,四人执大小青扇,另有八名旗枪执事。
温恪是刚从容仪府上回来的,袖里甚至还卷了一册《四书集注》,显然一刻也不愿与父亲多待。他骑一匹名为“龙雀”的黑色马驹,不远不近地跟在平章大人车驾后面。
使相的仪仗穿城而过,沿街百姓纷纷退避,莫敢直视。
鸣金差役击锣十三响,青石官道上马蹄得得,父子二人一路无话。温恪以为人子的身份,遥遥送父亲出十里长亭外。
春溪畔翠柳如烟,东城门就在胭脂湖不远外。
使相仪驾缓缓停下,平章大人挑开车帷,温恪翻身下马,俯首作揖:“此去上京千里路遥,望父亲一路顺风。”
温有道拧起长眉,欲言又止。他当然看出这几日儿子都悒悒不乐,显然是在同自己置气。
仲夏的烈日里,温恪侍立在旁,礼数周全,低眉不语。
这才多久的功夫,温小郎君便从任诞妄为的世家纨绔变得端肃谨恪、雅正自持,渐渐有了些临江温氏下一任家主的模样。就算以温有道那严苛的目光看,也挑不出半点儿错。
平章大人明明应该感到欣慰才是,却莫名觉得有些酸楚。他似是有许多话想同儿子说,却终究放下车帷,尽付一叹。
“启程。”
车驾扬起滚滚泥尘,辚辚向东而去。
管家温苏斋目送车驾远去。平章大人特意将他留在临江,显然意在拘着温恪。
按老爷的意思,小郎君日后是要暂离府中,借住容老先生处,一心向学的。只是温恪毕竟贵为平章公子,容仪府上又比不得自家,许多小郎君平日惯用的东西都不曾准备好,如此一来,又多盘桓了几日。
温苏斋就像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地替自家少爷考虑周到。他知道温恪情绪低落,瞧了瞧他的脸色,小心地问:
“小郎君,明日要去容老先生府上,您常用的东西下人都已准备好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不必这么麻烦。没什么想带的。”
温恪翻身上马,引了辔。府中除了那只绿檀匣,还有一张折断的小弓,没什么再值得他留恋的了。
平章大人的车驾渐渐远去,温小郎君没再看一眼,打马回程。
沿路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五月初五那天同哥哥的言笑仿佛犹在耳边,可他的心境却与当初有如云泥之别。
马儿载着他穿过葳蕤草木,温恪驾着龙雀漫无目的地飞驰。惠风和畅,骄阳似火,可他只觉得心灰意冷。
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
初遇魏殳的那片鹤溪,怎么也寻不见了。那片碧草如茵、落花如雨的浅滩就像传说中武陵人偶遇的桃花源一样,一旦错过,便再也无迹可寻。
马儿载着主人疯跑了一阵,龙雀气喘吁吁,停在一处林地里,咻咻地叫了两声。温恪丢下马鞭,坐在铺满洛神花瓣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发呆。
白鹤早已飞去北国了,不远处的春溪里,唯有几只灰背红嘴的秧鸡。火红色的碎花飘落下来,春溪畔空无一人,那日与他同坐在这一片花雨里的人,不在了。
温恪捡起一枚石子,弹去河面。石片沾着清波,连连激起四圈涟漪,咕咚一声沉入水底。
小郎君玩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
忽然,身后林木间传来一阵悉索细响。午后的骄阳在草甸子上斜斜打下长影,有人穿过深草,走了过来。
温恪心情不好,此时最烦别人来扰他。温小郎君怫然不悦,恹恹地抬起头,却惊愕地睁大了眼。
入目的先是烟青色的广袖,和一枚流苏缀着象牙埙,再往上瞧,是一痕远山似的眉,笼着一双秋水似的眼,面色略显苍白,霜雪一样。
那人蹙起眉,似乎想说什么。
温恪怔怔地望着他,不言,不动,恍如置身黄粱梦里,生怕自己呼吸一重,鹤仙便要从梦里惊飞。
可画里的美人,却忽然说话了。
“小郎君。”
“……哥哥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瞧见地上的马蹄印了。春溪边明明铺了青石道,却有人专挑荒地深草处行,这般不走寻常路的,只有小郎君。”
温恪从来都以为,自二人相遇到现在,从最初的针锋相对到如今的君子之交,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却没料到……魏殳竟也愿意去了解他。
鹤仙儿这样的玲珑心思,温恪理应高兴才是,可他心里却难以自抑地感到悲伤。
魏殳似有所觉:“小郎君今日神色悒悒,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温恪明明有许多话想同他说,说容仪家的琴,说肃雍堂的冷夜,说那把折了犀角的小弓。
可心思百转千回,温恪竟无从提起。他敛下眸子,只是轻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哥哥陪我坐一会儿就好。”
魏殳没有回话,撩起袍摆,坐在铺满碎花的草地上,静静地陪着他。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为阳光下的万物镀上一层金边;金赤色的洛神花瓣飘落下来,纷纷如雨。
眼前是盛夏明丽的景致,衬着温恪心里不可言说的冷灰,格外令人神伤。
花瓣落在他的眉睫,是烈烈燃烧的颜色。
这种花的花期非常短暂,只在五月最上旬才会开放。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漫山遍野火红色的洛神花就要谢了,恰如以生命殉情的扑火飞蛾,短暂的辉煌里,燃尽了一生的光和热。
温恪忽然不想再隐忍下去了。
他鬼使神差地探出手,试探着,偷偷握住了鹤仙儿。那人指节修长,带着微微的凉意,就像握着玉一样。
温恪暗中瞧了他一眼,魏殳望着远处的碧溪,容色淡淡,像是宽容地默许了,温恪便大着胆子,很小心地与他十指相扣。
二人相握的手,掩在那烟青色的广袖之下。
冷灰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明亮起来。一切的委屈、困厄与意难平,刹那间淡去,烈火骄阳的仲夏又变得惠风和畅,鸟语花香。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他的鹤仙儿陪着他。
温恪牵着那人的手,低声道:“我不想学琴。”
“那便不学。”
“我不想读书。”
“那便不读。”
“不想做温氏下一任的家主。”
“可以请旁系子弟做。”
“哥哥不觉得……我很没用吗。”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道’。或许你志不在此,不必太过忧虑了。”
温恪闻言,沉默片刻,握紧了魏殳的手。他偏过头,望着那人花雨下修颀的侧影,一扫眼底的阴翳,微笑起来。
“我想学埙。”
“我教你。”
“想去‘白娘娘’会。”
“明年一同去。”
温恪眼里一亮,眸子里盛着星星似的,脱口而出道:“我还想要——”
想要什么呢?埙,还是鹤?
他忽然噤了声,唾弃自己贪得无厌,垂下眼帘,不敢再说。
魏殳转身看向温恪。小郎君前一刻还是眉眼含笑的模样,转瞬又变得闷闷不乐。魏殳有些无奈,从腰间解下一只两尺长的包袱,递给他:
“我新做的白羽箭,送给你。前些天桐油还未晾干,本该在你生日那天一并送的。这些箭都是依那张弓的弦长做的,用起来应当很顺手。”
温恪怔怔地接过。羽箭是新做的,白羽挺括,细木杆,刷了一层薄桐油,箭镞削得雪亮,可是能配它的弓,已没有了。
温小郎君望着白羽箭,这些天藏在心底的委屈一下子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魏殳本以为得了羽箭,温恪会高兴些,岂料小郎君竟面如死灰,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
温恪不敢看魏殳,很小心地捧起他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魏殳不解其意,又听温恪闷闷道:“是我不小心。弓坏了。哥哥,对不起。”
温恪每说一个字,都觉得心在发颤。肃雍堂那夜不堪回首的往事再度浮现眼前,刀光,斧凿,粗使仆役钳着他的手,梦魇一般缠着他,驱之不散。
温恪还想说什么,胸臆却苦闷难当,发不出声来。
魏殳心下一沉,似乎已明了了。这张小弓唤作“鹤鸣”,当年险险逃过听香水榭的大火,却不料经年以后,竟毁在温有道手中。
他叹了口气,并未责怪,反倒安慰温恪:“我还当出了什么事。”
温小郎君愣愣地抬头看他,又听魏殳道:“不就是一张弓么,我新做一把。”
“可是——”
那不仅仅是一张弓,还是哥哥送给他的、天上地下独一份的生辰礼,没有犀角处的那一行“持节云中,鹤鸣九皋;澡雪七岁,生辰喜乐”,一切全都不一样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的手艺虽说比不上父亲,可‘鹤鸣’毕竟老了。新弓上新弦,或许能更胜一筹。”
“‘鹤鸣’用的是经冬的紫杉木,这料子如今不好挑。做弓很耗时日,想得良弓,须看天时地利人和,小郎君且担待些。”
温恪从未料过事态竟有如此转机,连日来的苦闷一下子消散了。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日子等得久。
温小郎君眉开眼笑:“我知道春溪桃花庵附近有一处木匠作坊,是沈绰常去的,在那里订弹弓。老板存了很多这样的好料。”
“那再好不过。”
二人同乘,骊驹龙雀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到了沈绰说的那家作坊。
老板是个中年莽汉,见来了客人,热络地迎二人进去。魏殳同老板交谈了片刻,后者取来紫杉木芯料。
温恪看魏殳的架势,竟是要借了作坊,当场削弓了。他惊讶地瞧着魏殳,哥哥似乎什么都会,像是无所不能一样。
这样厉害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父亲口中的奴婢,抑或安广厦家的马夫。
温恪在肃雍堂被父亲罚跪的时候没有落泪,小弓折断的时候也没有落泪。可他看着鹤仙儿为了自己,一丝不苟地划线、锯料,那双骨节分明、线条优美的手做着这样的粗活,竟难以自抑地感到哀伤。
他真是把所有的欢欣与苦涩全系在鹤仙儿一人身上了。
温小郎君不大熟练地接过墨斗,哑声道:“哥哥,我帮你。”
*
二人拿好弓木胎离开作坊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了。
魏殳正要回铜官村,刚行了几步,听见身后青石道上响起懒洋洋的马蹄声,回头一望,却见温恪牵着龙雀,依旧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春溪在夕阳里泛起金青色的波纹,远处传来阵阵鸦声。
“小郎君还有事吗?”
温恪望着魏殳,又望了望他手里的弓胎。平章大人回京了,肃雍堂又是那样的冷,同鹤仙儿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却总是这么短暂。
温小郎君犹豫片刻,终于几步上前,拉过魏殳的衣袖,一双星眸委委屈屈地望着他:
“哥哥,我爹不要我了。你带我回家吧。”
“寒舍家徒四壁,只有些粗茶淡饭,恐入不了小郎君的眼。”
“我爹走了。府中什么也没有,冷冷清清,连猫都不理我。”
偌大的平章府,百余名仆从,怎么可能冷清。魏殳仔细地打量着温恪,疑心他在耍无赖。
“哥哥,你也不要我了吗?”
温小郎君眼神纯挚,一瞬不瞬地望过来。魏殳叹了口气,拗不过他,只好无奈道:
“好吧。”
温恪牵着黑马,二人沿着春溪畔的青石道缓缓而行。小郎君袖里还卷着自容老先生府中带出的《四书集注》,想到明日又要去容府,学那劳什子的琴,读君子圣贤之道,忽然出声问:
“哥哥,什么是‘道’呢?容老先生说,为君子,需‘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克己而求诸礼,但那不是我所求的。”
“你所求什么呢?”
温恪取出袖里卷着的课本,闷声回答:“……我也不知道。”
“倘若有一天,小郎君找到了愿意为之焚膏继晷、孜孜以求的东西,那便算‘有道’了。在此之前,做你喜欢的事吧。”
温恪像是被下了特赦令的囚犯,又惊又喜地望着魏殳。他看了眼手中翻得破烂的《四书集注》,上面写着的“道”,离他的本心是那样遥远。
温恪走去浅滩边,将手里的《四书集注》抛入春溪。
碧波拥着那佶屈聱牙的儒家义理,漂然远去,背上扛着的枷锁忽然消失不见了,连灵魂都变得轻松自在。
温小郎君拉过鹤仙儿的衣袖,眼里像盛满天星。那星星闪闪地,对魏殳笑:
“哥哥,我们回家。”
*
魏殳住在铜官村常细娘家。茅舍破蔽,掩在一群同样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里。
魏殳推开轻掩着的柴扉,温恪牵着龙雀进了院子。黑色的马驹在小小的农家院落里显得格外高大;向阳处的竹竿架上,晒着几条老咸鱼,东边的屋檐下,还挂着一串去年的旧高粱。
见有人来,西南角窝着的几只芦花鸡咯咯叫着围上来,讨食吃。
温小郎君这才发现,魏殳说的“家徒四壁”根本没在诓他。
趁着他四处环顾的功夫,常细娘一脸怀疑地打量着这位衣着华贵的陌生少爷,悄悄拉住魏殳,低声问道:“公子,您怎么还带生人回来。”
“借住一晚,不是坏人。”
常阿婆啧啧两声,去张罗晚饭。她一边忙,一边嘀咕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什么事儿没见过。像这样打扮的贵人,八成又是别有所图,才愿意同我们这些乡下人打交道呢。”
魏殳笑道:“我们家这样穷,还有什么好图的。”
常细娘瞧了瞧自家公子那标致模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晚饭很快做好。
常细娘摆了碗筷,一道菜,一道汤,一道主食,油水都很少见,果然都是些粗茶淡饭。
“这位少爷,咱们乡下人家,也不知道您要来,都没个准备。吃的不好,您多担待些。”
粗陶破碗,竹木筷,碗中盛着清汤寡水的白面疙瘩,甚至比不得平章府下人用的。
尽管常阿婆的手艺很好,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农家菜也能翻着花样儿做新鲜,温恪依旧食之无味。
他看了魏殳一眼,哥哥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了。温小郎君心里一酸,暗暗记下,决心日后奉以玉盘珍馐,好好养着他的白鹤。
*
温小郎君堂堂的平章公子,竟对穷人家的起居倍感兴趣。好不容易到了该歇下的点儿,他还缠着魏殳问这问那。
茅屋破败,可做居室的,只有两间房。常细娘当然不能与少爷同住,温恪便赖在魏殳房中。
他今日来铜官村,完全是临时起意,洗漱过后,没有换洗的衣裳,便借了魏殳的穿。衣裳照例是毛毛糙糙的料子,稍有些宽大,但也没有差很远。温恪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身量快比上哥哥了。
屋内只有一张竹床,一张几,一张竹凳。几上摆着未曾收起的笔墨。温恪想到魏殳过去搪塞他身份的话,瞧了这人一眼,岂料哥哥容色平常,一点儿破绽也没有。
温恪不服气,索性自己去瞧。
桌上没有砚台,盛墨的是一只浅底的粗陶盏。毛笔已写秃了,搁在竹根做的笔架子上。青条砖做的纸镇下,压着一叠写满了字的毛边纸。
谁能料到,在这样低矮的破屋中,这样昏黄的烛光下,竟能写出这样字字珠玑的文章,这样银钩铁画的好字。
温恪想起自己枕下的那只绿檀木匣,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小郎君,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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