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此言既出, 五名倒地不起的黑袍人莫敢应答。
那为首的骷髅瘦子眯起一双吊梢眼, 鬼鬼祟祟地左右环顾, 抖抖索索地想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来。
温恪见他不老实, 旋即横刀相向,瘦子咽了口唾沫, 讨饶道:“公子爷, 您二位行行好。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只是个顺道打劫的。”
魏殳抖落剑尖的血沫, 审慎地打量着他, 淡淡道:“你们身上的火焰莲花绣片又当如何解释。”
温恪粗暴地拽着那瘦子,将人翻过身, 果然在他背后瞧见了一朵火焰莲花。小郎君下手毫不留情,又恰巧按在这人的疮口上,骷髅瘦子当即痛得涕泗横流:
“人在江湖混,风里来雨里去, 眼看着要过年了——嘶, 爷爷您轻点儿——谁不想弄点儿闲钱呢?疼疼疼,奴才错了, 不该碰您的美人儿。”
魏殳见他眼神躲闪, 蹙眉问:“碰什么?”
温小郎君哪敢让魏殳将这些污言秽语听了去, 恼羞成怒地瞪着那瘦子, 恨恨道:“闭嘴!”
温恪鲜有这般动怒的时候,魏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小郎君欲盖弥彰地敛下眸子, 用短刀断下深衣的一片衣袖,低声道:“哥哥的伤还好么?让我瞧瞧。”
那片衣袖用的是流光罗纹料,在灰白的天色里隐隐显出优雅的卷云暗纹,金贵无比。
栖凤台的雪还落在心间,魏殳不愿再承温小郎君的情,更不愿蹭脏了那人的大红金线斗篷。他将淌着血污的右手藏在袖里,若无其事道:“无妨。”
骷髅瘦子暗中瞧着,嘿然一笑。他方才胡诌了几句,果然又教那痴心不改的小书童转移了视线,轻而易举地中了招。
那二位少爷交谈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骷髅瘦子趁机从怀中摸出一枚鸣烟,咻地点燃,大喝一声:
“点子扎手,扯呼!”
温恪猝然回身,那五名倒地不起的黑袍人竟已纵身跃上松林,杳无踪迹。
山道石阶上散落的兵刃随之一同消失,空谷风雪寂寂,猿啼隐隐,能证明方才那场恶斗的,唯有石阶上七零八落的泥足印,和雪里冻凝的斑斑血痕。
山道静得出奇,温恪与魏殳对视一眼。这些人状似狼狈,撤得却很从容,连被人打落的兵器都不忘带上,像是有意为之,诱敌轻心。
魏殳似有所觉,上前一步,抬头望向林木枝杈间割出的一方青白色天空。
遥对面,是青屏山另一侧的南岩峰。
温恪见魏殳面色冷白,隔着柔软的斗篷,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腕子。
“噤声。”
魏殳的话音很浅,倏忽消散在风里。
忽听噗地一响,松枝上的一团积雪砸在身后的石阶上。耳后冷风历历,魏殳提剑回身,却见那块三生石前的台阶上,鬼魅般地站着四名身形魁梧、孔武有力的黑袍人。
他们不言、不动,泥塑木雕一般,像是只会用兵行刺的傀儡,与那方才那聒噪的骷髅瘦子截然相反。
这四人胸前赫然贴着火焰莲花纹的绣片,与刚才那五名刺客,显然是一个来路。
*
掌灯右使岑照我头戴斗笠,身披黑蓑衣,站在青屏山另一侧的主峰上,透过漫天雪雾,遥遥俯视香积观下掩映在林木间的山道。
此处是南岩峰,地处青屏山南脉。三十丈的孤峰笔直地削下去,地势极险,但胜在视野绝佳。放眼望去,此处距离香积观山道上的三生石不过一箭之遥。
凛冽的山风卷着白雪,扬起掌灯右使鸦黑的袍袖,广袖如大鸟的双翼,在朔风中猎猎翻涌。
岑照我当风而立,负手观摩着山道上的激战。
眼看着那袭大红斗篷就要折于霜刃之下,对面山道上的情势竟陡然翻转,不过霎眼的功夫,那几名黑袍教众已然先后倒地。
风雪满天,林寒涧肃,那袭大红金线斗篷明亮得就像一团火,风吹不熄、雪冻不灭,怒放在这青白色的雪原里。
岑照我轻蔑地俯视着那件红斗篷。凛冽的寒风灼着他握弓的手,掌灯右使浑身冻得冰结。
他踏着死人的骸骨从炼狱而来,怀抱里唯有拜火教地沟中的一炉死火,向来最讨厌这样鲜活的颜色。
此番行刺,那瘦如骷髅的岑十一领四人先行,其余四名教众殿后。如今,这最后的一人正侍立在掌灯右使身后。
那人照例披黑衣,垂手低眉,沉默不语。雪片凝在那人粗而长的剑眉上,像两条冰。
岑照我回过身,挑剔地审视着那名黑衣教众。
“岑十,你年轻的时候有幸得公爷传了两式饮冰剑法。去,会会他。”
岑十面无表情地领命,转身要下南岩峰。岑照我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只翡翠琉璃瓶,皱眉道:“慢着,回来。”
岑十抱着剑,不说话。掌灯右使将瓶子抛给他,光风霁月地笑了:“相思泪。你且记住,一定要好好招待我们的平章公子。”
岑照我满意地看着黑衣教众将珊瑚色的毒药淬在那钢剑上,抚掌大赞:
“很好,真不愧是公爷爱重的仁勇校尉。倘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岑十领命,飞身跃下南岩峰。岑照我重新望回对面的山道,冷笑一声:
“一个只会读书的少爷,竟也有两把刷子。我倒要看看,饮冰剑对上孔孟书,究竟谁胜谁负。”
*
三生石前,温恪二人与四名黑衣刺客近身相搏。这四人少言寡语,武功却比方才那五个更胜一筹,饶是魏殳如今仗剑在手,应付起来也颇觉吃力。
他积劳体虚,本就不擅长这样持久的缠斗;右手的剑伤在一次次金铁相击中被粗粝的剑鞘反复磋磨,鲜血将他苍白的指尖染成珊瑚色。魏殳额角渐生虚汗,鸦黑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眉边。
鹤仙儿所受的伤,温恪心知肚明。
可他还记着在骷髅瘦子那里吃的暗亏,不敢分神去看。那些狰狞的疮疤就像刀剑刺在他心尖上,温小郎君一言不发,手下的刀抱了主人的恨意,渐渐无所谓君子。
一名黑袍人挥刀相向,温恪眉眼带煞,竟不避不闪,险之又险地钻了那人的空隙,毫不犹豫地挑断了那人的手筋。
长刀落地,那名黑袍人竟无知无觉,全然不顾这断筋之痛,以掌相搏。
温恪心下一沉,凝眉看去,却见这人出手既狠且辣,目光却透过自己的刀芒,呆呆地盯着魏殳身上那件大红斗篷,像是被人下了什么迷魂药。
温小郎君还没来得及细想,面前的黑衣人已纵身向魏殳扑去。
那双铁掌带着凛凛罡风,眼看着就要拍上鹤仙儿的后心,温恪惊得神魂俱碎,不顾一切地飞身相救,一把扼住黑袍人的咽喉,顺势将短刃刺入对方心口。
黑袍人软绵绵地跪仆在地,抽动数下,再也没了声息。
白雪簌簌飘飞,金尊玉贵的平章公子生平第一次沾了人命,面无表情地从死人温热的躯壳上拔出短刀,平静地就像微云拂过皓月。
魏殳渐渐心力不支,他低咳一声,险险将一名黑袍人击退,担忧地看了温恪一眼。
温恪抖落刀上的血污,一把揪住方才被魏殳打退的黑衣刺客,毫不犹豫地横刀相对,一刃封喉。
两名黑衣人既已毙命,余下的皆不是他二人的对手。
很快,魏殳将一人手中的兵刃挑落,温恪紧随其后,将余下的几名黑袍人先后击杀。
那袭雪白的深衣浸满血污,温小郎君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色冷得吓人。
温恪一言不发,将刀上的血沫在衣袖上拭净,一双漂亮的眸子里含霜带雪,定定地望着魏殳,眸色深浓,像是凛冬的夜。
“恪儿……”
魏殳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温恪如今这杀伐果断的模样,竟像极了平章大人。
温恪还刀归鞘,向魏殳走来。
他身上披着濛濛雪雾,血气与煞气直冲眉心。魏殳不自觉地倒退半步,手中的长剑在石阶上刮出一阵难听的铮鸣,温恪拾级而上,魏殳退无可退,被他逼至三生石前。
温恪敛下眸子,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很温柔地替魏殳将那件大红金线斗篷拢好。
“风大了,澡雪仔细着凉。”
魏殳指尖轻颤,一滴血从手心的疮疤处淌了下来,滚落在三生石前的台阶上。
温恪低头望着那块顽石,忽然想起香积观老道人口中的那个传说。
倘若有人愿在此石下歃血立誓,便能求得他夙世姻缘里命定的心上人。
温小郎君喉头微动,还不及说什么,魏殳忽然将他拦在身后。温恪满心不悦地回头望去,却见一人执剑飞身而来。
黑衣,黑袍,令人讨厌的火焰莲花纹,真是阴魂不散。
魏殳仗剑相迎,对面的剑风快如电,清凌凌的剑光宛转飘忽,灵动如魅一般。
魏殳心下一凛,这人出手迅疾,更可怕的是,他的剑招竟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魏殳有心试探,故意抛出几个空子,那人手挽剑花,挟风带雪,剑招却比这霜风更加冷峻,招招直指魏殳要害,熟悉得令人心惊,正是饮冰剑法中的“霜天三叹”。
温恪见鹤仙儿行兵用险,怒从中来,匆匆拔刀相助:“哥哥,你做什么?!”
魏殳不应,只是盯着那黑衣人,沉声问道:“敢问阁下从何而来。”
岑十不答。对面的人像是有些眼熟,可细细想来,岑十什么也不记得。
他是掌灯右使用“忘忧逍遥散”养出的一柄无心无情、无痛无恨的宝剑,前尘尽断,剑锋所指,敌莫敢当。
饮冰与饮冰相斗,一个招式纯熟,一个内功深厚,一时间高下难分。可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魏殳右手轻轻一颤,掌中的疮口一阵钻心的疼,他后继无力,咬紧牙,横剑相架。
只听一阵刺耳的剑鸣,两柄钢剑锋刃相撞,竟在凛冽的寒风中迸出一线金赤色的火星。
温恪从旁阻着黑衣人的剑势,可对方那雪亮的剑身顺着刀刃直削下去,那世家子弟用以装饰的宝石短刀不堪重负,薄薄的刀刃终于呛然断为两截。
魏殳受其内力反震,咳出一口血沫。
“后退,你打不过他。”
“哥哥,我怎能——”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恪儿,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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