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大年初一。
温恪盘膝坐在床头, 正伏在黄花梨炕桌上写写画画。
笔锋落在雪浪纸上, 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小郎君对自己的画作颇为自得, 下笔一顿,忍不住向床上瞟了一眼, 魏殳还在昏睡。
等他再次低头看画时, 纸上的鹤仙明明一成未变, 却离奇地让人觉得左右都不合心意。温恪不大高兴地将宣纸揉成团, 扔在边上。
温府没有放爆竹, 屋外静悄悄的,风雪都停了。朦胧的睡意中, 魏殳倦怠地蹙起眉,像是嫌天光太亮,又埋进褥子里。
锦被晒得既松且软,带着一点儿太阳光的味道。他卷着被子翻了个身, 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有些疑惑地眨了一下眼。
入目的是云峰色的缎面锦被,用银绣线织着大片的白梅花, 轻而软, 拥在身上, 就像盖着一朵云。
魏殳烧了一整夜, 记忆有些模糊了,香积观之后的事只余下一个似真似幻的淡影。
炭炉很暖,周遭的空气是那样宁静而平和, 黑暗中潜行的游魂厉鬼倏忽退散,一切都美好得像在华胥梦里。
温恪见他抱着被子发呆,俯身替他掖好被角,轻笑道:
“澡雪,再睡一会儿。”
平章公子的床很宽大,底下垫着柔软的蚕丝羽绒褥,魏殳睡惯了铜官村冷而硬的竹床,一觉醒来,竟觉得有些腰疼。
魏殳翻过身,才发现大年初一的平章公子竟也在用功学习,便转而盯着他的笔发呆。
那人清凌凌的目光落下来,烫着温恪握笔的手。温小郎君被他瞧了一会儿,不觉有些耳热,若无其事地把画着鹤仙的纸压在一堆儒家经义底下,又取出一张新的,装模作样地写了几行不知所云的“子曰诗云”,团起来,欲盖弥彰地丢进床头的纸堆里,试图遮掩一二。
“哥哥不睡了么?”
魏殳摇摇头,费力地坐起来。呼吸间尽是剜心蚀骨的疼,眨眼的功夫,他额角又浮起一层薄汗,只好靠在青缎引枕上歇一会儿。
温恪见魏殳病容憔悴,心疼地将人揽过,替他披上红绒毯:“早点已备好了。哥哥想吃什么?”
“……最简单的就好。”
温恪瞧了他一眼,吩咐小厮将矮几上的笔墨撤走,换上“最简单”的早餐。
温府的家仆鱼贯而入,在小小的黄花梨矮几上依次摆了十五道碧玉盅,每只盅子里都盛着不一样的点心。早点被简单地摆好,小厮另奉上一对银箸,一对银汤匙。
二人谁也未提昨夜之事,祥和宁静的气氛中,温恪朝魏殳展颜一笑:
“澡雪先挑。”
十五只碧玉盅摆在面前,静静地等着他翻牌。魏殳恍惚以为自己是个坐拥三千佳丽的君王,不觉有些想笑。
他随意点了最左边的碧玉盅,刚想揭开盖子,却被温恪忽然按住了手:“哥哥,这样不好吃,换一个。”
这些碧玉盅都是一样大小的青瓷盏,除了排列顺序外,别无二致。
魏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点了左边第二个碧玉盅。温恪撇撇嘴,嫌弃道:“换一个。里面的点心已经凉了。”
魏殳不太相信。
温府的下人自然不会将凉了的点心奉给主人家,更何况他认得这种瓷盅。盅子都是特制的,分内外二层,中空处灌了热水,在冬日用以保温。
魏殳瞧了温恪一眼,伸手试了试左二的盅子,果然是烫的。
温小郎君嘴上说着让人家“先挑”,可手底下完全是两个意思。魏殳不解其意,犹豫着问:“我该选哪样?”
温恪见这人不上当,有些没趣地哼了一声。他把摆在魏殳最面前的盏子推给鹤仙儿,得意洋洋道:
“别的我都尝过了,不好吃。这一样顶好,哥哥一定喜欢。”
魏殳疑心他在搞鬼,还是依言将碧玉盅的盖子打开。腾腾的热蒸汽从漂亮的瓷盏里冒出来,带着馥郁的甜香,竟是一窝七宝五味粥。
温恪眉眼含笑,将银汤匙递给他:“快尝尝。冷了可就不灵了。”
伤口还在疼,魏殳又累又倦,其实不大想吃东西。他不忍拂了小郎君的心意,接过银匙,在盅子里搅了两下。
汤色澄清,是豆沙红色;粥里的糯米细细熬煮过,浮着一枚桂圆,几枚红枣,一把白胖的莲子,底下还沉着两颗花生。
在温恪满含期待的目光中,魏殳很给面子地舀了一小勺,尝了尝。
“好喝吗?”
魏殳抿起唇,不说话。这粥瞧着卖相不错,莲子却是夹生的,回味间甚至带着一点奇怪的锅灰味。
他寻思着温府的厨娘应当不会有这样蹩脚的手艺,心下起疑,只好很礼貌地指出其中最小的一个缺点:
“……太甜了。”
“啊。”
温恪好像很失望,不太相信地凑近了盅子瞧。这粥是他早起悄悄做的,候在炉灰边熬了整整一个时辰,又请教了掌勺的张妈妈,不应当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才对。
魏殳眼睁睁地看着温恪毫不避讳地接过他手中的银匙,就着他刚刚喝过的地方,尝了一口:“我觉得——”
温恪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银匙上的白鹤雕花,余光瞥见那人浅绯色的唇,忽然想到什么,耳尖微微红了,低声道:
“……好像糖是放多了。”
温小郎君掩饰性地轻咳一声,将盅子盖上,展现了一个厨师应有的宽容胸怀:“不好吃就不吃了。哥哥捧着暖手吧。”
温恪想了想,虽然不服气,但也不能教鹤仙儿一大清早饿着,便将剩下十四只碧玉盅一一打开。
这些都是温府的正经厨子做的,温恪自知技不如人,只好酸巴巴地将别人做的早点推给他心爱的白鹤:“剩下这些,哥哥随意挑吧。”
温小郎君看了看盅子里的粥品和点心,到底是意难平,怀着一点儿不可告人的嫉妒,很挑剔地给了个评价:“味道尚可。”
魏殳挑了个兔子糖豆包。温恪叹了口气,哥哥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可惜鹤仙儿喜欢的东西他又不会做,温恪只好盯着魏殳的手,坐在边上戳着包子玩。
魏殳吃完包子,觉得已经有些饱了。温恪犹不死心,慢吞吞地将那只盛着七宝五味粥的盅子推给他,非要鹤仙儿捧在手里,美其名曰“当暖手炉用”。
他望着魏殳的眼神太过直白,几乎烫着那人的手。魏殳有些困窘地放下瓷盅,把手缩回被子里,又被温恪蛮不讲理地握回来。
“……你做什么。”
“还疼吗。”
魏殳眨了一下眼,摇摇头。
明明伤在他身上,温恪瞧起来竟比自己还要难过。温小郎君将鹤仙儿的手贴在怀里,低头蹭了蹭,抱怨道:
“写那样好看的字,又使得一手好剑法。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要让那个刺客狠狠地赔一笔,让他后悔生到这个世上。”
温恪说着恶毒的诅咒,可他望着魏殳的眼神却是那样柔软。
小郎君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指尖,烫得人心里发颤。魏殳莫名有些耳热,抽回手,只觉得手心好像被人似有若无地轻轻勾了一下。
碧玉盅里的粥渐渐凉了。
平章公子亲手做的七宝五味粥再也找不着别的借口求得心上人的垂怜,小郎君无可奈何,只好闷闷不乐地唤来小厮,让他们将这些早点都撤下去。
二人静静地靠在床头。卧房里的炭炉好暖,魏殳披着红绒毯,不多时又感到一阵朦胧的倦意。
温恪揽着魏殳躺下,将他鬓边的碎发拢好,忽然道:“哥哥这几天住我府中吧。等你养好了,我们去看上元夜的烟花。”
魏殳有些困窘地蹙起眉。
自从香积观负伤后,温恪待自己就像待易碎的琉璃一样。魏殳不大习惯,温恪待他越好,他越觉得自己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废物。
他想起昨夜的风雪,终于忍不住问道:“小郎君既已知我是……奴婢之身,为何还要这样待我。”
“澡雪,说什么傻话。”
魏殳有些疑惑地望着温恪,温恪却轻轻拂上他的眼。
他的鹤仙儿还是初遇时的狷介模样,孤傲得令人一见倾心;可再仔细看时,那双墨琉璃似的眼中,却藏着一线几不可察的自卑与自弃。
这样的神情,根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白鹤眼里。
温恪不愿再看,阖上鹤仙儿的眼帘,心里涌起一阵颓然的失意,既心疼又难过,忽然好想吻他。
“哥哥真想知道吗。”
魏殳没有说话,温恪只觉得手心下的长睫轻轻一颤。可他对鹤仙儿存着不容于世的痴心妄想,又该如何开口呢。
他叹了口气,将魏殳身上胡乱盖着的被子掖好,很勉强地笑了。温恪的话语很平静,更像是在告诫自己:
“才不告诉你。说了你就不理我了。”
“我已差人告你家婶婶了。这些天你同我在一起,哪儿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魏殳默不作声地承了温恪的情。他心里算着欠下平章公子的许多恩惠,翻来覆去,左右都睡不着,便趁温恪不注意的份儿,偷偷捡来床上的一个纸团。
魏殳把纸团藏在被子里,悄悄摊平一看。纸上画着的,竟是一只纤灵秀雅的白鹤。
作者有话要说:宇文喵喵:不甜你打我啊!(不行等下要是有人拿着家伙找上门我得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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