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蝉翼为重千钧轻

    曹玄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朗气清, 林寒涧肃, 对岸鹤鸣唳唳, 岑照我心神一阵恍惚, 黯然神伤地低下头,从怀中摸出一枚宝光灿灿的银响珠。

    这东西不足一寸大小, 做工精致非常, 银亮的珠面上, 刻着三只戏水的白鹤。珠子中空, 里面装了三枚细银丸, 只消轻轻一弹,便能顺着松木地板泠泠清响着滚出三丈远, 是富贵人家给孩子当弹珠玩耍用的。

    岑照我望着银响珠,自嘲一笑。

    阿鹤丢了。这可笑的复仇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十年奔波,竟一无所获;如今两手空空故地重游,怀里只有这枚被公爷留作信物的银响珠。

    岑照我望着沿溪浅滩中的白鹤, 在听香水榭发了一上午的呆。

    临近正午, 他才久违地感到肚饿,失魂落魄地收了银珠, 抱着鸳鸯双刀回到临江城, 在街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年初一的大清早, 家家户户都放过了开彩大吉的“满堂红”, 以求新年诸事顺遂,祖宗保佑。如今青石砖道上碎红满地,看着好不热闹。

    鱼鳞云纹靴踏过碎了一地的广红褙纸, 岑照我压低了斗笠帽檐,环顾左右。小商铺大都已经歇年了,正月初一不打烊的,除了鼎泰号的铺子外,便只有临江的几家老字号。

    子归胡同的芙蓉斋,是临江城最有名的一家点心铺。三百年的老铺子,掌勺师傅传承了一代又一代,手艺可比肩上京皇城的御厨。

    芙蓉斋的糕饼师什么花样儿的点心都能做,但其中当属一绝的,唯有董老师傅的“寸金糖”。

    今天是大年初一,铺子里依旧人满为患。岑照我负着双刀,挑开门帘,芙蓉斋的伙计见他一副江湖人的打扮,连忙笑着迎上来:“这位侠士,您想要点什么?”

    “寸金糖。”

    “呃,客官请见谅。这糖用料考究,工艺也复杂,我家董老师傅一天也只能做出一小锅,今儿不赶巧,一大清早就给卖完了。铺子里还有别的新鲜糖果,都是老师傅亲做的,您要不看看?”

    “一块都没有?”

    “实不相瞒,寸金糖一向卖得紧俏,都售罄了。”

    “呵。一包糖而已,还有这么多讲究。去,叫你们掌柜的来。”

    “这……”

    岑照我见他犹疑,当即嗤笑一声,斗笠底下的凤眸一转,冷厉的目光直直横向芙蓉斋伙计。那伙计抬头一望,瞧见来客眼角那道丑恶的刀疤,当即骇了一跳。

    “我的时间很宝贵——寸金糖。刀剑无眼,倘若没有,别怪我不客气。”

    芙蓉斋是专卖糕点糖果的,往来的客人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厮,便是姑娘孩子家,再不济也是家有娇妻弱子的丈夫,跑堂伙计还从未见过这般凶神恶煞的主顾,赶忙去请教了掌柜的。

    正月初一,谁都图个吉利。那掌柜的破例亲自下厨,花了不少功夫才做得一小锅糖来,又赔着笑说了不少好话,总算将岑照我这尊瘟神给送走了。

    芙蓉斋的糖纸包依旧是雨荷色的,十年来都不曾变过。岑照我望着这熟悉的纸包,只觉得可笑又碍眼。

    他凭借鸳鸯双刀行这等强买强卖之事,很不君子地从店家那儿讨来了糖,竟还不满意,言辞刻薄,含辛带讽:

    “一天只做一锅?穷讲究。想当年,公府里的寸金糖要多少有多少。呵,如今这小小一家糕饼铺,竟也敢狗眼看人低。”

    岑照我揣着糖,一路漫步到春长巷。

    昨夜的雪早就停了。几个十多岁的少年嘻嘻哈哈笑闹着在雪堆里玩耍,岑照我抱臂靠在温府的高墙下,冷眼看着他们打雪仗、堆雪球。少年脸上是天真无虑的笑容,比明媚的阳光更令人讨厌。

    “啊呀!”

    只听噗地一声,一个雪团砸在岑照我金贵的靴子上。他慢慢弯下腰,不辨喜怒地将那团脏雪掸去,左手刚要滑向袖中的飞刀,却被一个人忽然拉住了衣摆。

    “哥哥。”

    岑照我按着刀的手顿住了。他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拉住他的,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那小孩约莫七八岁年纪,蓬头、乱发,穿着一身短小的破袄,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神气,有三分像他的阿鹤。

    当年他把阿鹤弄丢了的时候,阿鹤也才这么小小的一团。

    冷面无情的掌灯右使难得起了怜惜之心,轻轻揉了揉小孩乱糟糟的头发,竟将怀里那包寸金糖拆开,分给他:“好吃么?”

    那小孩受宠若惊。面前的大哥哥锦衣华服,一看就是个贵人,可他的手却脏兮兮的。小孩生怕惹人厌烦,只敢从糖纸包最边上的角落里,挑出最小的一块糖屑。

    寸金糖酥而脆,不粘牙,嘎嘣咬一口,酥糖旋即在嘴里化开,甜甜的,带着一点儿栗子的清香。

    岑照我见那小孩儿含着糖眉开眼笑的模样,难得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又亲手挑了块大的,放在小孩手心:

    “就知道阿鹤喜欢。多吃点。”

    那小孩闻言,很礼貌地收回手,小声嘀咕道:“哥哥认错人啦。我不是阿贺。”

    岑照我一愣,眼底的笑意倏忽消散。他慢慢卷起手中的糖纸包,很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孩。

    掌灯右使这才发现,这孩子的脸上有许多擦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受了别人欺负,有些可怜。

    “谁欺负的你?”

    “……没有谁,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

    岑照我指着那群打雪仗的大孩子,问:“他们动的手?”

    小孩儿低着头不说话,像是默认了。那几个玩雪的少年显然认得这脏兮兮的小孩,见有贵人竟然愿意搭理他,一个个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扫把星,死了老爹,没钱埋!”

    “哈哈哈!克爹又克娘,我看谁敢要你!想攀上高枝做别人府上的小奴才,主人家也得看看吉利不吉利呢!”

    那小孩大约受够了旁人的白眼,也不生气,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卖身契,递给岑照我:“我爹没啦。您愿意买我回家么?我没钱,想葬他。”

    岑照我接过他手中的卖身契,面对那小孩儿蹲下。

    这张契条显然是小孩自己写的,半文不白,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极了。这孩子大约没请先生开过蒙,会的字不多,甚至连自己的大名都不会写,只画了个笤帚代替。其余写不出的,一概涂了圈圈。

    七八岁,没爹也没娘,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像极了当年的阿鹤。

    岑照我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悔愧。当初没能等到他的阿鹤,也是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吗。

    这小孩很有眼力,专候着有钱人。他在春长巷蹲了一整天,也没等到温府的贵人出门,眼看着快到下午,终于来了个穿金戴玉的大哥哥。

    这位有钱人家的大哥哥头上戴着斗笠,小孩瞧不见面容,只是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岑照我还未曾发话,却听那几个玩雪的少年又嘻嘻哈哈大笑道:“扫把星,你读过书吗?写的什么破玩意,谁能看得懂!”

    这小孩的境遇同当年的阿鹤有三分相似,岑照我悔愧当胸,最听不得旁人对其侮蔑讥讽,当即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把银刀。

    银刀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直直朝那出言不逊的少年飞去,少年猝不及防,被飞刀挑着冲天髻,死死钉在春长巷的粉墙上。

    那少年吓得肝胆俱裂,竟当场尿了裤子。岑照我不屑地嗤笑一声,另外几个玩雪的纷纷抱头鼠窜,落荒而逃。

    卖身葬父的脏小孩被他这一手飞刀惊得呆立当场,岑照我对他温柔地笑了,很好脾气地轻声道:“以后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杀了他。”

    掌灯右使的语气很平常,谈笑之间,人命轻贱得恍若蝼蚁。这小孩儿显然被他吓到了,灰扑扑的小脸惊得煞白,却听那人又问:

    “你读过书么?”

    “我……自己学的。有个哥哥给我留了本《千字文》。”

    小孩儿一说起读书,眼角眉梢又浮起笑意。他从怀里摸出一本破旧的大字书,献宝似的递给岑照我,脏兮兮的手指在书页上圈圈画画:

    “大哥哥,我学过这一些,这一些,还有这个字。您要是买我回家,我大概……也能帮忙抄书写字呢。”

    岑照我对这破破烂烂的开蒙读物不感兴趣,随意瞥了一眼,却当即惊得面色骤变。

    这千字文上写的批注,竟与公爷当年在军令状上亲笔所书的字,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心头剧跳,一把将这本破书夺在手里,颤声问那小孩:“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脏小孩被他气势所慑,结结巴巴道:“一、一个秀才老爷家的公子。”

    “哪个秀才?叫什么名字?”

    “不……不知道。好像姓温。”

    “温?不可能。你叫什么?”

    “我……我也姓温,叫温笤货。”

    岑照我翻着书页的手倏地顿住了。他不辨喜怒地合上书,慢慢站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小孩儿,一字一顿地问:“再说一遍。你姓什么?”

    “温。和春长巷高墙里头的这户人家,是一个姓呢。”

    高墙里头围着的,是世代簪缨的平章府。

    岑照我不言,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这一册薄薄的、破烂的《千字文》,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一个姓温的、写着一笔熟悉的字的秀才公子,一个同他一样只会用刀法的温府小郎君。

    温有道当真手段非凡,就算远在上京城,也照样给他留了一份惊喜。

    温笤货被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吓了一跳,抖抖索索着想将书本要回来,却见那人猛地将斗笠摘下,一双带着怒煞的凤眸直直跃入眼帘,眉梢一道凶恶的刀疤,犹自带着血气。

    温笤货倒退数步,一下子跌坐在雪地里,很小心地乞求道:“哥哥把书还我吧。我……我还想念书,想考秀才。”

    “秀才?!一个姓温的、捡破烂的小孩,妄图读什么书?!”

    “阿鹤哪一点比不上你,不论是出身、才学还是品貌,你们这些姓温的,哪一个配同他比。”

    温笤货战战兢兢地听着,这人讲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明白。这衣着华贵的大哥哥冲着他手里的《千字文》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火,忽然目含哀戚,悲泣低语:

    “……你们还有路可走,可我的阿鹤呢?”

    “不,这不公平。”

    岑照我最后看了一眼《千字文》,想到怀中那枚丢了主人的银响珠,心头的无名火窜起一丈高。这熟悉的字迹是那样刺眼,他不愿再看,扬手将书本撕成了碎片。

    碎纸如秋叶般翻飞,零落在雪地里。温笤货瞪大眼睛,徒劳地去抢,却如水中捞月,一无所获。

    “他碰不了的东西,你一个贱民,凭什么碰。”

    掌灯右使冷漠地离开了,徒留温笤货一人蹲在冷冷清清的春长巷,望着一地破碎的书页放声大哭。

    *

    温恪坐在东厢房的书案前,翻看父亲从京中快马送来的信,边上的一叠,则是安广厦两年之前寄予魏殳的信函。

    “云中郡”“拜火教”“文正元年”等等纷杂的字眼浮上心头,温恪烦躁地将东西都收起来,不想再看。

    魏殳还没醒,他的心全系在鹤仙儿身上,又怎么可能看得下去。

    如今已是申时三刻了,天色擦黑,魏殳躺在身后的床榻上,依旧长睡不醒。除了上午那一口七宝五味粥、一只糖豆包子外,他这一天滴水未沾、粒米未进。

    魏殳的睡颜很平静,昨日纠缠他一夜的梦魇,好像悄悄散去了。温恪心底却莫名感到担忧。

    温小郎君轻手轻脚地坐在床头,小声唤道:“澡雪,吃饭啦。”

    “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点心。你再不起来,我就一个人全吃了。”

    魏殳依旧昏睡着。温恪见他不为所动,只好颓然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叠信函来,酸巴巴地说:

    “……安广厦给你寄了信。哥哥不想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欺负小朋友的都是怪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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