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相思泪里问相思(上)

    卧房内静悄悄的, 温恪将信放在枕边, 望着鹤仙儿沉睡中的眉眼。

    鸦黑的发丝凌乱地铺散在枕上、被上, 衬着那人苍白的病容, 雪雕玉塑一般,沉静得几乎不带半点人气。

    “……哥哥。”

    无人应答。

    温恪心底一空, 无端惶恐起来, 几乎以为这躯壳中他所眷爱的灵魂已飘然而去。他坐在床头, 探出手, 轻轻颤抖着, 试了试那人的鼻息。

    呼吸轻而浅,拂在他指尖, 烫得吓人。

    还好。

    温恪心有余悸地收回手,霍然起身,想差家仆去请念慈堂的大夫,可他转念想起魏殳肩上的墨刺, 又心烦意乱地坐回去。

    温恪别无他法, 唯有将人揽在怀里,在他耳边很笨很笨地、一遍又一遍地唤:“澡雪。”

    魏殳不堪其扰, 终于撩起眼皮, 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好吵。”

    温恪心下一宽, 对鹤仙儿的嫌弃恍若未闻, 只是贴着那人的额头,很讨人嫌地低声重复道:“哥哥,该用饭了。”

    魏殳疲惫地眨眨眼, 耳边是嘈嘈切切的嗡鸣,头疼欲裂,他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困惑地揉了揉眉心。

    他前一刻刚用春溪的雪水浇灭了听香水榭的大火,如今又在哪儿呢?

    他被平章大人亲手带回了家。

    平章府好大好大,高高的墙里,围着说不尽的锦绣繁华。

    这又如何呢?

    锦绣繁华与他无关。他一无所有,唯有怀中抱着的一把剑,和膝边绕着的,一只小小的猫。

    恍惚间,有人将猫抢走了。小猫喵喵地叫着扑过来,又被人拽着尾巴一下子扯回去。有人将他推在冷冰冰的雪地里,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他是高高在上的小公爷,饮冰在手,没人敢欺负他。唯一一个例外,那便是平章大人的爱子,温府的小麒麟。

    “澡雪,你在发烧。”

    面前的少年濯濯如春月柳,分明是俊美无双的好样貌,鼻息相缠间,却诡异地与梦中那个飞扬跋扈的、狠狠欺负过他的小孩儿重叠在一起。

    魏殳微微睁大眼,惶然无措地坐起身,试图离温恪远一点。他一天没吃东西,饥饿与困苦缠绵不去,眼底一阵黑,一阵白,勒得他有些难以呼吸。

    温恪朝他伸出手。

    温小郎君手中捧着的,竟是一只软绵绵的兔子糖豆包。魏殳从未得过他这般礼遇,受宠若惊地眨了眨眼。可当他凝眉再看时,温恪手中的包子竟转瞬间变作一把简陋的弹弓,弓上别着的,是一枚宝光灿灿的金珠。

    心神恍惚间,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眉心一痛,这些年来深藏心底的苦与恨一齐涌上眉头,委屈极了。魏殳在锦被中胡乱摸索,可手中空空如也,除了轻薄的丝绸、柔软的绒毯,什么也没摸到。

    他颤声问:“……我的剑呢?”

    温恪只当他梦魇,将鹤仙儿微微汗湿的乌发拢在耳边,轻声宽慰:“哥哥,家中没有刺客,不需要这些。”

    “倘若遇敌,我护着你。”

    魏殳眸光涣散,恍若未闻。

    他的饮冰不见了。

    没了剑,梦里那个金尊玉贵的小公爷又变回了一无所有、人尽可欺的孤儿。

    魏殳无所依傍,只好将软绵绵的白梅云锦被团成一团,抱在怀里,闷闷道:“你走开,我不要你。父亲同我说好了,他会来接我回家的。”

    “我家里……从来不用这样的被子。”

    温恪皱起眉。明明鹤仙儿早晨还是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变成这样。

    温小郎君转瞬想起魏殳昨日在三生石旁说的那句“没有家”,心里一沉。

    那刺客的剑上果然带着惑人心智的毒药——魏殳向来心志坚定,那刺客剑上淬的东西,想必不简单。

    温恪疑心他受了蛊惑,试探着问:“哥哥知道我是谁吗?”

    果不其然,魏殳抱着被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恨恨道:“……坏人。”

    温恪想起那封被他私藏两年都不曾归还的信,一时语塞。他确乎自私又恶劣,可除去这一样,温恪自认对魏殳掏心掏肺地好,不觉有些委屈:

    “哪里坏?”

    “抢了我的猫,弹了我的鹤,还弄坏了我的流苏。”

    温恪不料鹤仙儿平日里瞧着云淡风轻,心底竟对这些陈年旧账怀恨在心,桩桩件件都记得明明白白。

    流苏与鹤他甘愿低头认错,可这“抢猫”又是怎么回事?

    温小郎君还不及反问,又听他心爱的白鹤毫不留情地给自己下了八字判书:

    “真是……卑鄙无耻、龌.龊下.流。”

    温恪冤枉极了,岂料魏殳越想越委屈,竟气得面色煞白,咬牙切齿道:“……还将我认作‘姐姐’,要把我当童养媳。我一定、一定要杀了他。”

    温恪愣住了。他与魏殳相识三年,从未说过这样轻佻无礼的话。

    可魏殳的言辞竟不似作假。他心爱的白鹤怒得煞气毕现,大有言谈间便要索他性命的意思,可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里竟一片凄惶,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一样。

    温恪不知他这恨从何而起,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透着的苦与恨竟深浓如夜,无声地控诉着他所犯下的罪孽。温恪既心疼又难过,沉默地取下腰间的宝石匕首,抽刀出鞘。

    他将匕首递在魏殳手中,亲自翻转锋刃,抵在自己的心口。

    冷锐的刀锋贴着如意云绫袄,轻软的衣物下,是温小郎君勃勃跳动的心脏。他愿意将这样东西,毫无保留地献给他的心上人。

    温恪将魏殳揽在怀里,半开玩笑似的说:

    “澡雪想要我的命,尽管来取吧。”

    “我的心,只留给你一个人。”

    温恪将人抱紧。刀尖挑破罗衣,刺破了皮肤,凉凉的,有些疼。温恪面不改色,轻轻吻在鹤仙儿的眉睫上。

    童养媳怎么够。要做,也该是他铺就十里红妆、三书六聘明媒正娶的夫人。

    魏殳愣愣地望着他。

    那个顽劣的小麒麟不见了,面前的少年修眉俊目,眼里满溢着最温柔不过的情意,纯挚到几乎虔诚。他不太明白地低下头,望向手中冷锐的刀锋,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谁会愿意将性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另一个人呢?

    真傻。

    魏殳呆呆地望着温恪,眉间的怒煞渐渐淡了。一点绯红的血色透过罗衣,他只觉得心尖一颤,手中的短刃猝然滚落在锦被上。

    魏殳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旧梦与今朝纷繁芜乱地纠缠在一起,他狼狈地低下头,胡乱抹了把脸,涔涔冷汗浸湿了单薄的中衣。

    短短数息之间,魏殳像是耗尽了一生的气力。他用力闭了闭眼,再回神时,又与平日的那个魏殳别无二致了。

    魏殳慢慢地坐起。温恪的衣襟上渗出点点猩红的血迹,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又愣愣地望向伤了温恪的那柄短刀。

    血点在暖白的罗衣上洇开。魏殳颤抖着,轻轻触了一下。

    湿热的血,有些黏,红得就像三生石前的梅花一样,那是怒放的生命,灿烂而且傲慢。

    他失态地跪坐在床榻上,喃喃低语:“……我在做什么。”

    温恪皱起眉,摸了一下魏殳的额头。还是烫。

    魏殳一把将他的手打落,心有余悸地怒斥道:“恪儿,你傻了吗?!”

    温恪很冷静。他当然没有傻;魏殳右手带着伤,使不上力,那柄匕首充其量不过微微挑破皮肤罢了。

    “澡雪,我有话对你说。”

    魏殳不应,只是盯着温恪衣襟上的血:“伤给我看看。”

    “只擦破一点罢了——哥哥,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从昨天受伤开始,你就很不对劲。”

    魏殳沉默了。

    温小郎君说得不错。这段时间他嗜睡且易倦,记忆时有错乱颠倒。魏殳担心自己言语有失,思忖片刻,忍不住问:

    “我刚才……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温恪严肃地望着他。魏殳的神色带着微微的苦恼,似乎担心自己无意间透露了什么秘密。

    温恪不忍他劳苦伤神,忽然很坏地笑了,半真半假道:“自然。”

    温小郎君无缘无故背负了“卑鄙无耻、龌.龊下.流”的骂名,当然要为自己讨回公道,煞有介事地回答:

    “澡雪方才说,自己倾慕我已久,想嫁我为妻呢。”

    果然,魏殳心下稍定,将宝石匕首噌地归了鞘,没好气地抛还给他,怒道:“……不成体统。我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恪儿莫要骗我。”

    温恪将匕首别回腰间,有些失望地黯了眸子。既然哥哥忘了方才说的话,想必……他也忘了方才那个吻。

    东厢房的炭炉很暖。魏殳抱着被子发了会儿呆,二人谁也未提方才惊梦的事。

    温恪叹了口气,见魏殳面色稍霁,这才犹豫片刻,将安广厦的那封信递还给他。

    魏殳一见信函上的火漆印,当即愣了愣。这信函朱泥封口,印上一枚振翅鸿鹄,正是临沂安氏的家徽,不知为何由温恪转交给他。

    信函是簇新的。魏殳对着碧纱灯照了一下,封口处的火漆印完好无损。

    温恪小心地看了看魏殳的神色。小郎君头一回在这样要紧的事上骗人,终究有些忐忑。

    他知魏殳心下起疑,自然无法据实相告,只好依据自己知道的消息,真假参半地骗他:“安广厦不知你家住何处,托人找到我府中,被我顺路收下了。”

    温小郎君这番话虚虚实实,岂料竟歪打正着,让魏殳信了三分。

    安广厦办事向来妥帖。广厦公子既敢不问地址就将信投出去,这信封里装着的东西,显然不怕被有心人拆阅。

    魏殳坐起身,借了温恪的匕首,也不避嫌,当着温小郎君的面将火漆印拆开。锦被从他身前滑落下来,炭炉很暖,魏殳的衣襟很随意地敞着,苍白的胸口处,缠着一截染血的绷带。

    “相思泪”的药性暂歇,一切又变得宁静而美好。

    昏黄的灯影下,魏殳低着头看信,温恪支着下巴看他。

    温小郎君的目光很放肆地从鹤仙儿的眉眼滑落到修长的颈项,再流连过那线条优美的锁骨,再向下,是束在锦带里的、清瘦的腰。

    温恪一边心满意足地看,一边道貌岸然地批评:“澡雪,衣裳都不好好系,一点儿也没有做哥哥的样子。”

    魏殳只顾看信,不理他。

    安广厦写的东西言辞隐晦,甚至没有标注写信的年月。若是给外人瞧去,恐怕只会以为信中写的是一篇游记散文。

    信里第一句,是“文正元年,云中未雪”,然后则是一些对边地风物的描述。短短一年间,“八百里风”的价钱从四钱一升陡然飙至千金难求,这寻常军士都能买得起的烈酒竟成了只有郡守才能享用的珍馐。

    魏殳若有所思,将信纸继续后翻。

    温恪瞧了眼窗外,天已全黑了。他将炭炉拨暖,盘膝坐在魏殳身边。鹤仙儿读信读得越专注,温恪就越忍不住要去招惹他。

    温小郎君将食匣子打开,摸出一只白胖的糖豆包。包子还冒着热气,一阵清甜的面香在卧房散逸开来,他揣着包子,好整以暇地看了魏殳一眼。

    魏殳低眉点数了一下信笺,将信纸再翻过一页,不为所动。

    温恪有些不服气:“哥哥不饿么?”

    “不饿。”

    温恪自然是不信的。鹤仙儿长睡不醒,现在无知无觉,多半早就饿过头了。

    安广厦一共才写了六七页的信纸,哥哥怎么要看这么久。

    他二人隔着万水千山,更隔着两年的时光,透过这薄薄一沓信纸,竟是温恪难以企及的默契。

    平章公子徒有万贯家财,在这一刹那,却忽然觉得自己穷得像个乞丐。

    他怀着可笑的心思私自将信扣了两年,可到头来呢?他所倚仗、能求得鹤仙儿回头一顾的,依旧唯有手里的一只糖豆包。

    温恪心下黯然,却不愿认输,将包子送去魏殳嘴边,在那形状优美的薄唇上轻轻蹭一下,低声哄他:“乖,尝尝嘛。”

    魏殳翻着信纸,将安广厦写的东西重新浏览。大约是饿得混沌,他竟当真就着温恪的手,咬了一小口糖豆包。

    柔软的唇沾着温小郎君的指尖,蜻蜓点水般的一触。

    温恪的眼神一下子暗了,心底的悸动烧得他耳尖发烫。温恪伸出手,将魏殳唇角的包子屑轻轻拂去,顺势挑起他的下巴。

    魏殳叠起信笺,终于舍得将目光放到温恪身上,蹙眉问:“怎么了?”

    安广厦的信和糖豆包都不重要了,就连魏殳先前的惊梦,也一下子变得渺远。

    温恪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人浅绯色的唇。

    他的鹤仙儿究竟甜不甜呢?

    ……好想尝尝。

    作者有话要说:我好屑,没有写完QAQ,下一章继续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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