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苦的药×甜的糖

    翌日清早, 魏殳是被一条毛茸茸的东西吵醒的。

    睡意朦胧间, 那东西蛮不讲理地往他怀里钻, 又毛又滑, 蹭得他脖子痒痒的。魏殳不堪其扰,卷着被子躲了躲, 毛东西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 窝在他怀里的东西又细又娘地叫了一声。魏殳定睛一看, 这一大清早扰人清梦的, 竟是一只很肥的橘猫。

    橘猫贴着脸看他, 见魏殳被它吵醒,无辜地眨了眨眼, 又软绵绵地撒了个娇。猫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瓦蓝瓦蓝的,毛发蓬松、柔软,灿烂得仿佛一捧金色的阳光。

    魏殳眨了一下眼, 这才发现身边空落落的。锦被里很暖, 温恪却已不在了。

    他慢慢坐起,靠在床头的青缎引枕上发了会儿呆。橘猫甩了一下尾巴, 将藏在肚子底下的一只汤婆子拨给他, 邀功似的喵了一声。

    都说物似主人形, 这橘猫装无辜、耍无赖的性子, 怎么瞧都有几分像温恪。

    魏殳笑着挠了挠猫下巴,将汤婆子揣在手中。这东西扁而圆,是锡制的暖炉, 里头新灌了热水,裹在绣着梅花的绒衾里,不烫,很熨帖地焐着他。

    猫跳入怀中,又娇又粘地打了个滚,带不容忽视的热度。魏殳抱着猫,拢着锡奴的梅花绣袋,恍惚间,竟生出一种被人捧在手心里暖着的错觉。

    就像……昨夜那个梦一样。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猫和手中的锡奴,一阵晕眩,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叹了口气。

    锦被从身前滑落下来,他低头一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的里衣与中衣都被人换过了。从衣襟到腰带,都拢得规规矩矩,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正因如此,魏殳却莫名觉出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床前的帷帐忽然被人轻轻挑开,来人见魏殳起了,微微一顿,旋即低声问道:“哥哥,好些了么?”

    魏殳只觉得天光一亮,愣怔间,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额头。他抬眸一看,正是温恪。

    “还有点儿烫。”

    温小郎君着一件大红洋缎的云纹对衿褂,腰束绯银四合如意绦,剑眉星目,清贵无双。他身上带着一点微薄的寒意,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对昨夜的旖旎风流只字未提,瞧了瞧魏殳的脸色,小声抱怨:“太憔悴了,都怪猫闹你。”

    温恪没好气地拎着橘猫的后颈皮,将它丢在床尾。温小郎君见魏殳盯着猫瞧,笑道:“我的猫。捡来的,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哥哥若是喜欢,送给你。”

    魏殳觉得这猫的颜色有些眼熟,可瞧着又不太像,犹豫片刻,问:“起名了么?”

    “宇文喵喵。”

    魏殳抿起唇。这猫竟真是幼时温恪同他抢的那一只。

    岂料时光无情,当年那瘦小又可怜的猫崽如今竟长成这等富贵模样,简直像个好吃懒做的土财主。魏殳怅然若失之余,有些嫌弃,不太想要了。

    橘猫没脸没皮地贴上来,被温恪不耐烦地拨到一边。温小郎君不知从哪儿捧出一套外衫,无比自然地环过魏殳,披在他身上,竟是要亲自伺候人穿衣裳:“哥哥,抬手。”

    那是一件羽缎素银袄,对襟上绣着缠枝的红梅花,好看极了。

    “哥哥还头疼得厉害么?我请了念慈堂的陶大夫来替你瞧病。”

    魏殳闻言,微微睁大了眸子,惊疑不定地向后躲了躲,又被温恪强势地拉回来。他一边替魏殳系着衣带,一边轻轻道:

    “只是请脉。澡雪背后的伤……我不会让他看到的。我舍不得。”

    “乖一点。快点儿好起来吧,我等你去看烟花。”

    温小郎君这话说得很狎昵,魏殳有些耳热地垂下眼睫,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就好。”

    温恪瞥了一眼他手上的伤,寸步不让:“不行。大夫说了,哥哥的手不能使力。这衣裳有许多盘扣绳结,我来吧。”

    魏殳默然不语,容忍温恪的手在他身上四处游移。这件外裳的领子很高,温恪借着穿衣之便,轻轻摩挲了一下鹤仙儿修长的颈项,目光幽深。

    指腹下,是零星的几枚吻痕。很浅的绯色,就像落在雪上的梅花。

    ……那是他昨夜放肆的罪证。

    温恪敛下眸子,将手底的衣领立起,替魏殳一丝不苟地系上,端肃到几乎克制。

    魏殳被勒得呼吸一窒,有些不太习惯地蹙起眉,试图将衣领松开。温恪按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为自己开脱:“陶大夫刚从外头进府中,身上寒气太重。我怕哥哥着凉。”

    *

    念慈堂的陶老大夫年过花甲,是专为临江城的贵人看病的,医好的小姐太太不计其数,可谓妙手仁心。

    今天是正月初二,平章大人又不在府中,陶老大夫一大清早就被温府的小郎君亲自斥重金请上门,小郎君言辞间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大夫当即会心一笑,心下了然。

    这位深藏在温府的病人,想必是被平章公子放在心尖上宠爱的美人。

    陶大夫先在温府的浣雪堂喝了会儿茶,两刻钟后,温小郎君才从东厢房拐出来。老大夫见惯了高门世家的做派,知道这该是病美人终于懒起梳妆了,连忙提起药箱,随小郎君前去。

    老大夫跟到东厢房,忽然驻足止步,躬身作揖,谨慎守礼地问:“少夫人可方便老夫进门一观?”

    温恪的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小郎君显然是被这句“少夫人”取悦了,他笑着摇摇头:“大夫请。”

    陶老大夫只道自己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可等他随温恪拐入卧房时,却惊愕地瞪大了眼。

    如他所料,坐在平章公子卧榻之上的,确是位美人——修眉俊目,病容憔悴,可无论如何看……也不是女子。

    纵使他往来于临江高门富户,见多识广,也万万没料到,这被温小郎君“金屋藏娇”的美人,竟是位俊美的弱冠少年。

    陶大夫轻咳一声,心下有些犯嘀咕。世家子弟大都有些不足为外人所道的癖好,却不料家风严苛的温氏亦如此。他收了平章公子高昂的诊金,不敢多听多问,向榻上的美人见了礼,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魏殳审慎地打量着这位据说“妙手仁心”的老中医,有些戒备地卷起衣袖,将右手搭在脉枕上。衬着朱砂色枕靠的,是一截雪色的腕子,肤色苍白,薄而透,像汝窑最上等的瓷胎。

    老大夫拧起眉头,心下有了判断。中医讲求“望闻问切”四法,单从“望”字一道,以他从医多年的经验,便隐约知道这病人怕是沉疴缠身,抱病多年了。

    老大夫眉头紧锁,拈出三指,轻轻搭在魏殳寸口脉上,闭目思量。他听了一会儿,问:“肝郁化火,心脾两虚。公子可是时有夜半惊梦之症?”

    温恪看了魏殳一眼,后者犹豫片刻,沉默地点点头。温恪坐在床边,有些担忧地瞧着鹤仙儿,补充道:

    “不止如此。还有时冷时热,盗汗、心悸。”

    魏殳敛下眸子,将手从脉枕上收回。他万万没想到,温恪竟比他还要了解自己的病况。

    陶老大夫捻须沉吟,这病人实在体虚太过,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底子。

    他见温小郎君对这病人态度亲狎,不似寻常兄友,心下有了计较。他知这话不当讲,可本着医者仁心,老大夫还是好心好意地提醒道:“呃,这位公子气血两亏,不宜思虑过度。还请温小郎君平日多多怜惜体恤,节制为上。”

    温恪不解其意,却见那大夫思量片刻,终于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询问:“老夫的意思是,这位公子宜须静养,经受不得折腾。不知昨日,您二位可有行那风……”

    温小郎君似是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蓦地攥紧了衣袖。老大夫一句“风月之事”尚未出口,便被温恪面无表情地冷声打断:

    “没有。你若再提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我只能另请高明了。”

    “啊,是是是。小郎君请稍等,老夫这就开药方。”

    魏殳不知他二人打的什么机锋,询问地望向温恪。温小郎君根本容不得外人这般亵渎他心爱的白鹤,兀自怒得面若冰霜,察觉到魏殳的视线,当即面色一缓,轻言软语地哄他:

    “这大夫瞎说,哥哥不要听他的。”

    魏殳却觉得这老医师瞧着不太靠谱,可当着大夫的面,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不经意的低头间,温恪瞧见他耳后一枚浅绯色的吻痕。鹤仙儿的衣领被他规规矩矩地束着,在青丝的遮掩下,别有几分欲拒还迎的诱惑。

    温恪心头一悸,忽然忆起昨夜那混乱而懵懂的吻。心跳得好快,他匆忙别开眼,不敢再看魏殳。

    尽管隐隐抗拒,可温小郎君不得不承认,这大夫所言……确乎有几分道理。

    虽然他与鹤仙儿之间清清白白,唯一逾矩的地方,只有相偎取暖中,偷偷讨来的一个吻。

    *

    待药材煎好,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温恪陪魏殳用了早饭,又逗着猫玩了一会儿。司琴捧着药盅子敲门进来,另一名小厮将一件叠好的大氅捧给小郎君,温恪随手将其挂在衣架上。

    魏殳接了药,望着那件大氅,问:“恪儿又要出门么?”

    “嗯,等你喝完药就走。一点儿小事,很快就回来。”

    温恪坐在魏殳身边,替他揭开药盅盖。

    一股热蒸汽忽地腾上眉间,卧房内顿时浮起一阵呛人的、清苦的药味。温小郎君皱了皱眉,不悦地抱怨:“这大夫说是专给太太小姐瞧病的,怎么尽用些苦口的药。”

    魏殳向温恪讨来了药方,从头到尾仔细读过。大夫的字格外潦草,生怕别人偷师似的,故意写得歪歪斜斜、鬼鬼祟祟,魏殳瞧了好久,这才堪堪猜出个大概。

    陶老大夫所开的药方,除了酸枣仁、茯苓以外,又在其中加了几味药性平和、颐养气血的珍贵药材,有镇心安神、平惊定志之效。

    魏殳望着天青釉里乌漆墨黑的药汤,又瞧了一眼药方子,忽然笑道:“我还当给世家公子瞧病的大夫会开什么样的妙方,好歹得添几味火凤凰羽、夔龙鳞角之类的稀奇物才是。”

    他小时候从不生病,能在大雪天冰寒入骨的胭脂湖里游水。小孩子总爱玩,他也没见着公府大夫开的药方,如今拿着专司贵人的大夫所写的方子,觉得有些新鲜,难得说些玩笑话。

    温恪知他意有所指,嘲讽自己花了重金也不过求得一张再寻常不过的药方——可那又如何呢?他的白鹤值得最好的。

    “哥哥若是见好,我便去香积观还愿。”

    药是慢火细煨的,药材事先浸过,草木精气全荟萃在这一盅黑乎乎的汤里,闻起来就觉得苦。

    温恪心下不忍,可病在魏殳身上,再如何心疼,他也不能替鹤仙儿喝了。温小郎君看着魏殳面不改色地将药饮尽,从袖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纸包,递给他。

    浅樱色的一小方,清甜的栗子味从纸包里俏皮地钻出来,一下子将清苦的药味冲散了。是芙蓉斋的寸金糖。

    魏殳怔怔地望着糖纸包,忽而想起温小郎君藏在紫檀木匣里、风雨无阻地送了他两年的点心。

    “相思泪”的毒刚被药饮压下,却因着小小的一包糖,又蠢蠢欲动起来。

    魏殳心下涩然,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

    药汤的苦涩从喉间返上来,口中是苦的,眉间是苦的,心,也是苦的。一切都变得困厄而晦暗。这漫无边际的晦暗中,温恪待他愈好,他便愈难心安。

    晦暗中的这一点温柔与甜蜜是那样可贵,他像是被这温柔所捕获,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却忘了掂量掂量,如今的自己……究竟受不受得起。

    他一介布衣,身无长物,何德何能让平章公子对他如此倾心相待呢?

    二人终究殊途异路,他不该就此放任,有恃无恐地沉溺在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柔里。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虑、任性妄为的小公爷了。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温恪愿意赠他恩惠,必定是有所图报的。

    他怕自己还不起。

    魏殳将药盏搁在矮几上,婉言谢绝了温恪的好意:“没这么娇贵的。不算苦。”

    温恪撇撇嘴,将糖纸剥了,挑了个最大的给他,不满道:“哥哥昨夜缠着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魏殳望着寸金糖,不太确信温恪此言是真是假,很审慎地问:“……是吗?我说的什么?”

    哥哥说了什么呢?

    温恪沉默半晌,一想起昨夜那人唤的“小麒麟”,忽然觉得手中的糖又酸又涩。他黯然神伤地收回手,余光瞥见鹤仙儿浅绯色的唇,又微微红了耳尖。

    ……真的很甜。

    温恪将糖塞入魏殳手心,忽然坏笑道:

    “哥哥将糖吃了,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花式亲亲哦,木有少儿不宜的内容qwq

    温恪:还我恩情很简单,只要鹤仙儿以身相许就好。

    想标题想到头秃,日渐随意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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