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非其时来何求

    魏殳盘坐卧榻, 温恪俯身抱着他。

    相较之下, 立于床前的温恪便显得格外修颀, 恍惚间, 身量仿佛比魏殳都要高了。

    时光过得很快,不过弹指一挥间的功夫, 昔日顽劣跳脱的孩童已渐渐变得沉稳可靠。魏殳欣慰之余, 却莫名有些怅然若失。

    他的小麒麟如今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少年人的情思总是单纯而热烈, 明亮得像三春的阳光, 美好得让人羡慕。

    清浅的梅花香在暖室氤氲, 不俗、不媚,很干净的味道, 恍若置身一片春光灿烂的梅林里。

    温恪见他不答,又催促着问:“喜欢吗?”

    先是胭脂,再是相思,如今又得寸进尺地问他喜不喜欢, 魏殳有些为难, 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微微仰头看着温恪。

    几个时辰未见, 温小郎君竟换了件锦边弹墨的绯色罗袄, 长发未干, 很随意地绾了个髻。几绺未曾束起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前襟, 金贵的罗料随之洇开一片深浓的绛色。

    一滴水珠顺着鸦黑的发梢淌下,落在魏殳眉心,凉浸浸的, 带着清雅的花香,有点儿痒。他眨了一下眼,循着梅香最浓郁的地方望去。

    外裳淄绸滚边,露出中衣一截雪色的衣领。衣裳很干净,一瞧便是新换的,偏偏蹭了一点儿玫瑰色的胭脂。红粉衬着雪缎,不显脏,反倒带着些欲语还休的情意,实在可疑。

    魏殳犹豫了一会儿,问:“恪儿忙什么去了?”

    温恪揉着他的乌发,对方才险象环生的激斗只字未提,轻言软语道:“折梅花。”

    “胭脂呢?”

    “梅仙赠我。”

    魏殳将信将疑地瞧了他一眼,伸出手,在温恪领子边揩了一下。温小郎君随意抖在雪缎上的脂粉在魏殳指尖轻轻铺开,顺理成章地晕成一个梅花似的吻。

    温恪在魏殳身边坐下,笑嘻嘻地望着他。那人的指尖冷白如玉,偏又沾着一点绛朱砂,顿时添了几分红尘烟火气。

    真好看。

    温恪喜欢极了,心里又开始冒坏水,暗搓搓地打算骗魏殳自己去逛了花楼,只盼瞧一眼意中人为他拈酸吃醋的模样:

    “我看上了一位冰清玉洁的鹤仙子。一见倾心,就在梅花树下。”

    魏殳不理他,径自搓了搓指尖。干燥的脂粉扑簌簌落在榻上,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温恪:“你同沈绰出去玩了?这胭脂不像姑娘家留下的。”

    温恪不以为然,煞有介事地反驳:“哥哥怎知不是姑娘留下的?我瞧上的美人博学多才,冷傲又矜贵,偏偏待我再温柔不过,还……含羞带怯地偷偷亲了我一下。”

    温恪垂下眼帘,装模作样地回忆一番与佳人的风流过往,微笑道:“有他珠玉在前,旁的人我都瞧不上眼。”

    温恪这番话半真半假,魏殳却只当他耍无赖,毫不留情地将人拆穿:“这般深浓的颜色,唯有口脂。寻常富家千金在点绛唇之前,都会配以适合的膏油蜜蜡,将这些干粉调开,才不会像你的‘鹤仙子’那般不讲究。”

    温恪被“你的鹤仙”哄得心花怒放,他兀自高兴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来。

    温小郎君上下打量着魏殳,面色一冷,不悦道:“哥哥怎会知道这么多姑娘家的事?莫非背着我有了心上人。”

    魏殳笑了:“哪里来的心上人。这些都是我娘告诉我的。”

    温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忽然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他既盼着魏殳能早些察觉自己的心意,又不愿这不容于世的痴心妄想毁了二人来之不易的情谊,千般思虑缠在心间,胸腹上胡乱裹起的刀伤又开始隐隐地疼。

    温恪目光一黯,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在魏殳手中:“哥哥,这个送给你。”

    魏殳低头一看,温恪放在他手心的,是那日在香积观求来的麒麟桃木符。

    他有些疑惑地接过,仔细端详。几日不见,这桃符竟忽然变得金光灿灿,神异非常,与原先黯淡的栗壳木色天差地别。

    “澡雪一定要贴身佩好。我不在的时候,它会替我陪着你。”

    魏殳不知温恪此言何意,心底隐约有些不安。

    温恪见他面带忧悒,不言,不动,只好将麒麟拿回来,亲手将坠着桃符的红线系在鹤仙儿颈子上。

    衣领束得很好,温恪指尖一勾一挑,将他的领口微微扯乱。桃符顺着衣领滑下,贴在魏殳心口,凉凉的。

    “恪儿把麒麟给了我,鹤呢?”

    鹤符碎了,藏在温恪袖中。

    温小郎君想起魏殳身上的伤,既是自责,又是心疼。他恨恨瞪了魏殳一眼,没好气地说:“哥哥待它不好,让它受这样的罪过。你的桃符我没收了,我会好好养着鹤。”

    他这番话怪怪的,魏殳莫名觉得耳热,抿唇不语。

    温恪瞧着鹤仙儿疏离冷淡的模样,不由得想起香积观玉真子的叮嘱,心里冰凉一片。

    傀儡符须得血缘姻亲才能见效。

    既然魏殳不可能和他抱有一样的心思,那这枚加持了道法的麒麟护身符,和一块朽木又有什么分别。

    摆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无解之局,刀伤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温恪莫名感到惶急难安,指尖不自觉地发颤。

    他生怕自己几度奔忙,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像捞住急浪里浮木般一把握住魏殳的手,哑声道:“澡雪,我……”

    “怎么了。”

    温恪颓然地抱住魏殳,乞求般地低声询问:“你能不能——”

    能不能喜欢我一点儿。

    魏殳轻轻揉了揉温恪的乌发。他纵容他的任性和放肆,就像兄长纵容自己的幼弟一样。

    温恪懊丧地闭上眼。他大约知道魏殳给他的答案了。

    那声温柔的“小麒麟”,终究只能存于昨夜绮丽的梦里。

    温恪紧紧拥着他心爱的白鹤,小声嘱咐:“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我会心疼。”

    *

    温恪将魏殳安顿好,这才从东厢房折出来。温苏斋早在外间候着他。

    栖霞堂做了一桌子筵席,都是刚刚出炉的,冒着腾腾热气。几名家仆侧立堂中,听候自家少爷的吩咐。

    温恪负了伤,还得藏藏掖掖,确保不露破绽,如今瞧见一大群人围着就心烦,随意将人挥退了,独独留下温苏斋。

    温恪挑了几筷子菜,魏殳不在身边,对着满桌佳肴竟形同嚼蜡。他不大高兴地撂了筷子,对管家吩咐道:“下午请几位大夫来府上,要临江最好的郎中。”

    温苏斋点头应了,他见温恪面色不大好,小心翼翼地问:“这些菜色不合小郎君的口味么?我这就让厨房换了。”

    温恪微微皱眉。膳食合不合心意,均不在他现下思量之内。

    平章府向来用度豪奢,温恪对这些东西早就习以为常。可如今温苏斋偏偏提了一句,他望着满桌精致的菜肴,心中莫名一涩。

    一丈宽的长桌上,摆着一道满山香,一道酥黄独,一份披霞供,另有金玉羹、酥骨鱼等不下二十道上品佳肴。

    这些菜品用料考究,有的甚至不是冬日应季食材,单独取出一道,其价值恐怕抵得上临江庶民一家五口旬日的饭钱。

    温恪重新执了银筷,慢吞吞地问:“我若不满意,这些换下的菜当如何处理?”

    “家仆用不完的,便赏赐春长巷的乞丐。”

    温恪将银筷捏紧。刀伤一阵阵地抽疼,他忽而想起魏殳当年十文钱一张的花笺,莫名烦躁起来。

    “不必换了,麻烦。”

    温苏斋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温恪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小郎君这点微妙的情绪变化当即被他尽收眼底。

    他不知少爷今日为何从香积观归来后忽然变得喜怒无常,暗自思量着讨主子开心的法子,却见温恪优雅地挑了一筷雪银鱼,叠在碧玉盅盛着的珍珠米上,状似不经意道:

    “我临江温氏家大业大,到如今第十九世,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当真不易。”

    温苏斋早就将温氏的祖宗家训背得滚瓜烂熟,笑呵呵地点头:“正是。不论先祖文雅还是烈祖清正,当初的基业都是一点点辛苦攒下的,不知流了多少血汗。数百年的家业,积累十世子孙,才在高门林立的世家里崭露头角。中途不知遭遇多少倾轧,个中苦辛,实是一言难尽。正因如此,传到小郎君手中的家业真可谓重逾九鼎啊。”

    温恪淡淡应了一声,挑了筷酥黄独,顺着温苏斋的话,继续问:“既如此,我温氏如今可有什么厉害的仇家?”

    “这……”

    温恪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温小郎君将银筷啪地拍在桌上,冷笑一声:“怎么,有什么不能开口的么?如今刺客已找上家门了,你还这般遮遮掩掩——莫非是父亲的意思?”

    温苏斋顶着自家少爷冷峻的目光,躬身讷讷不敢言。

    温恪的目光凛若霜雪。他看着父亲的忠仆在面前惺惺作态,只觉得厌烦。

    满桌尽是精致佳肴竟忽而变作肮脏的人血。温恪彻底倒了胃口,斟一杯清茶,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这才觉得血气淡了。

    他将茶杯重重磕在案上,冷声质问:“不愿说?那我便明言了。我们家这些年来可曾牵扯过什么要紧的人命官司么?”

    他望着茶杯上剔地浮雕的白鹤纹,锐利的目光落在温苏斋身上,一字一顿道:“十万条人命。”

    温恪的声音恍若雷霆炸响,温苏斋心下一惊,只觉得脊背生寒。

    这些陈年旧账早被老爷收拾得干干净净,纵使作为温有道的心腹之一,温苏斋也不过听说了只言片语。

    平章大人身为温氏家主,早有吩咐在先,温苏斋不敢背弃主子的意思,根本无法明言,几乎要给温恪跪下了。这位处理温府大小事宜从来游刃有余、得心应手的老管家竟难得语无伦次,嗫嚅道:

    “呃,这……少爷,老仆实在……实在是……不会有的,刺客……一定是刺客惑人心智,一派胡言。”

    温恪听他一顿胡搅蛮缠,显然明白了父亲的言外之意。温苏斋越是推诿,事情便越显得可疑。

    温恪霍然起身,冷笑道:“不说?也好,我自己去查。”

    *

    下午时分,临江城几位最有名望的大夫如约而至。

    几人围坐在浣雪堂,对着一小包漆黑无味的药粉望闻问切,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许久,纷纷摇头叹息。

    丫鬟替客人看了茶,温恪耐心地坐在主位,等待着结果。

    几人商议片刻,审慎地回报平章公子:“应当是外敷伤药,恕我等学识不精,这样的方子,从未见过。”

    温恪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沉声问:“有毒么?”

    “这……大抵是没有的。这东西小郎君从何而来?不如亲自问问制药师吧。”

    温恪哂笑一声,将茶盏搁回桌上:“我若信得过制药师,又何须找你们几位大夫。”

    几位郎中被他问得尴尬,面面相觑。其中一名白须白眉的老郎中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究竟是毒是药,老夫不敢武断。为稳妥起见,小郎君不如将药粉用在猫狗牲畜上试试,若有毒副作用,便能在这些动物身上瞧出端倪。”

    “猫犬?”

    “正是。”

    温府中没有养犬,唯有一只颇受魏殳宠爱的橘猫。

    温恪想起那橘猫窝在魏殳怀里撒娇偷懒的模样,脸色倏地一冷。他不愿伤这些无辜生灵,心下有了计较。

    温恪神色自若地亲自替那大夫沏了茶:“请先生教我。”

    大夫受宠若惊,连忙摆手作揖道:“不敢当,不敢当。小郎君若想一试,只需选择健康活泼的牲畜,在其体表划开一指长的口子,称取一分重的药粉,涂覆在患处,以纱布包扎,等上旬月功夫,便有分晓。”

    温恪点点头,淡淡应下:“我明白了。有劳各位。”

    温恪掩在衣袖下的手却暗自攥紧。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胸腹处的刀伤忽而一阵冰,忽而一阵烫。

    那是他用命换来的药。

    旬月的功夫,他实在等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橘猫:由于肥胖,无辜躺枪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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