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恪心下黯然, 将魏殳的手反握在掌心。
淡淡的血腥气和冷冷的梅花香缠绵在一起, 掌中覆着的手骨节修长, 却带着雪原上化不去的寒意, 无论温恪怎样燃烧,都融不化、捂不暖, 淡漠得好像……那人的心一样。
魏殳右手的剑伤崩裂了。鲜血浸透纱布, 滑过二人交握的手, 缓缓淌落指尖, 啪嗒一声, 滴在地上。
温恪裁下袖片,徒劳地去裹魏殳的伤口, 魏殳却微微摇头,不愿再管了。
温恪见他恹恹无力,鼻子一酸,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哥哥晚上想吃什么?”
魏殳无所喜, 亦无所憎, 伏在温恪肩头,默然不语。
溃破的疮疤一阵冰寒, 一阵火烫, 他浑身上下只有疼, 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 根本感觉不到饿。他吃不下东西,却也不愿拂了温恪的心意,费劲地喘了口气, 轻声道:
“……都好。”
温恪将魏殳身上的凫靥裘拢好,安抚性地偷偷吻了吻他的鬓发,贴在魏殳耳边,轻言软语地哄他:
“总吃糖豆包多没意思,厨房新做了桂子汤圆——每个圆子只有珍珠那么大,花样却新鲜,酿了红豆桂圆的馅,又糯又甜,喜欢么?”
魏殳低低应了一声,倦怠地靠在温恪怀里。
方才的那封信竟似耗尽了他全部的生命,温恪莫名感到惶急,生怕鹤仙儿这一睡去,再难醒来,心念电转,只为哄意中人高兴:
“等你养好了,我们去逛上元夜的灯市,再去看春溪边的烟花,好不好?”温恪说着这些美好的蜃景,忽然心下一酸,难过得几欲落泪,“待到月上中天,我们便去胭脂湖放花灯,我送你一盏最漂亮的。澡雪喜欢什么样的呢——仙鹤灯,好看吗?”
“长长久久,如意安康。”
少年清朗的嗓音拂过耳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力与朝气,意气风发、百折不回,真让人羡慕。
魏殳阖上眼帘,牵起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
满湖璀璨的灯影恰如星河倒倾,映着天上一轮银灿灿的月亮,一定好看极了。
魏殳像是贪恋这一点温暖,靠在温恪怀里,静静听着小麒麟为他编织的梦。
这难得的宁静中,他与温恪既不是仇敌,亦夙无怨怼,小小的暖阁自成一方无忧无惧的桃花溪,他苟且偷得半刻安宁,竟对屋外的风霜格外怯懦。
相思泪的毒乘虚而入,魏殳只觉得一阵恍惚,继而心神剧颤,忽然将温恪抱紧。
老天真是不公,倘若他与温恪生得恰逢其时,又会是怎样的呢?
或许他也能像沈绰那样,同温恪一起笑嘻嘻地弹雀儿,捉蚂蚱,编翡翠蝈蝈笼,一起嚣张跋扈地捉弄书学刻板的老学究,接着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一起坐在上京城最豪奢的状元楼里喝酒,带着炫耀的口气,神采飞扬地埋怨父辈安排下的、无聊又平坦的仕途。
可从听香水榭一场从天而降的大火,将一切美好的可能都焚作飞灰。
他与温恪之间,早已定成死局。
鹤溪的桃花谢了,自由的埙声,都是假的。他带上了“奴”字的枷锁,注定一辈子,卑微地活在尘埃里。
“怎么不说话呢?不说我就当哥哥喜欢了。等到上元夜,我要将整个临江城所有的仙鹤灯都买下,让府中的家丁一盏盏放到春溪。绵延十里皆是灿烂星河,我们就在胭脂湖的十里亭看花灯,好不好?”
魏殳心头一恸,喉间忽而涌起一阵腥甜,难过得几欲窒息。
温恪仍在耳边絮絮低语,上元夜璀璨的烟火刹那间消融了香积观纷飞的朔雪,灿烂得令人忧伤。
魏殳敛下眸子,已不想再听了。
肩头的伤疤一阵灼烫,眼前绚烂的烟火陡然熄灭,四望都是漆黑的冷夜,魏殳只觉得晕眩、反胃。
寒梅花的香气从温恪身上逸散开来,温温柔柔地抱着他。分明是几个时辰前还很喜欢的味道,可如今,魏殳竟觉得讨厌。
他没力气再看一眼上元夜的烟花了。这副破烂的躯壳早已落下病根,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好的。
没人会愿意亲近一个难伺候的累赘,像他这样的人,向来只会讨人嫌。
魏殳疼得轻喘一声,悲伤得难以呼吸。
病痛与哀愁将他折磨得支离憔悴,可他竟贪得无厌地妄想着,倘若有朝一日魂归九天,要是能在这样温暖的怀抱中死去,那该多好。
何德何能呢?
可笑他从未拥有过,便开始害怕失去,这一点儿也不像他自己。
魏殳痛苦地揪着领口,不愿在这没有出口的死胡同里继续孤独徘徊。
他颤抖着,将颈上系着的红线一把扯断,还在温恪手中,轻轻道:
“这样东西,留给别人吧。”
“……我不值得。”
言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温恪推开,伏在榻边猛烈地咳嗽,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温恪只觉得手心暖暖的,他低头一看,那枚金灿灿的麒麟符上,斑斑点点,全是血。
“澡雪,澡雪?!”
魏殳一动不动,殊无声息。温恪惊得神魂俱碎,惶然无措地将人搂回怀里,嘶声高喊:
“来人——”
*
辚辚的车声在临江城冬日凄冷的黄昏里回响,如今正是用晚饭的时候,街巷上冷冷清清,很难看见行人。
雪已经停了,天气依旧冷得吓人。
平沙坐在马车辕座上,抖着缰绳的双手冻得通红。他呵出一口白气,扭头看司琴:“姐姐,还有几家药铺开着门?”
“济世堂,仁寿堂,时珍堂。”司琴快速报完,柳眉倒竖,叱骂道,“念慈堂那几个老家伙,平日里装得华佗在世一般,一到紧要关头,为了保全自己那点儿微末的名声,连病人都不愿意看。”
“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可别逗了!还不是挑着人瞧,一听说是个快死的庶民,一个个避瘟神似的躲!我呸!”
平沙哀叹一声,朝英台街驶去。司琴同他抱怨了一路,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
冷风刮面,二人接连走访几家药铺,可那些大夫闻言皆连连摇头,又说了许多奉承话,只是拐弯抹角地表示不敢收治。
临江城不过江南路一座小城,逛遍了也只有五家药铺。温府的马车空空而来,又空空而返。司琴秀眉紧蹙,几乎能预见自家少爷雷霆震怒的模样。
小郎君交待的差事未办妥,马车驶进春长巷,平沙慢吞吞地赶着车,同样很不愿意进府门。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间,一个油里油气的声音忽然从巷角窜出,笑嘻嘻道:
“二位贵人,算卦儿么?童叟无欺,今日的价钱,纹银一两。”
司琴本在气头上,心里又闷得荒,当即心直口快地怼回去:“臭叫化!讨饭讨到我家府前!眼瞎啦?快边儿去。”
那说话的人既不生气,也不走,反而从黑漆漆的墙角滚出来,在温府亮堂堂的灯影下一坐。
司琴睨了一眼,来人竟是个牵着毛驴的邋遢老道。
邋遢道人装模作样地掐算一番,煞有介事道:“啊哟,不得了!上兑下震,是为‘随’卦,群阴剥阳,生死难料啊。您府上可有人遭了血光之灾?”
“我呸!大过年的咒什么呢?!”
司琴刚想唤府中家丁将这没眼色的老道赶走,却见那道人拍了拍驴背上的黄布包袱,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箓,笑嘻嘻道:
“姑娘莫怪,莫怪呀!贫道乃是太上老君派下凡间行善事的。方才那可不是我胡诌,您府中的主子罹患重病,头疼、眼花,心悸难安,又是发烧,又是发冷。我猜得可对?”
司琴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道人。
这些症候除去被请上府中的大夫,再无外人知晓。她当即信了三分,可这街上冷冷清清,平白无故竟在自家门前遇到个能算命的老道,着实可疑。
司琴杏眸一转,佯作生气模样,一甩马鞭,叱道:“闭上你的臭嘴!太上老君下凡?哼,我还精卫鸟转世呢!空口无凭,你有何证据?”
“证据还不简单?您瞧瞧我这牌子——天下一人!”那邋遢道人嘿然一笑,搓了搓手指,冲司琴眨眨眼,“姑娘,您意思意思?天大的坎儿,我都给您摆平喽!”
司琴上下打量着他,瞧出这人约莫无歹意,再说他一把年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实在不像什么正经的刺客,顶多不过个讨钱的江湖骗子,心下一松,勉为其难道:
“哼,姑且信你一回。稍后进了我温府,不许多看多问,老实点儿——若我家爷高兴,自然不会亏了你。”
那邋遢老头大喜过望,连连道了许多声“恭喜”,牵着毛驴就要跟进府中。
那驴子脏兮兮的,毛又秃,蹄上尽是雪泥,一踩一个脏印。司琴忍无可忍,一把揪住老头的破道袍:“慢着!驴不许进去。”
“是是是。”
司琴将这老道丢在浣雪堂,安排了好些青壮家丁看着,这才匆匆赶赴东厢房向温恪复命。
平沙板着脸,替这邋遢道人沏了茶,岂料这一身破烂的老头不以为荣宠,反而挑三拣四道:
“嘿!这是什么茶?分明是马尿!溪山银毫有你这么泡的么?暴殄天物呀!”
老头先是牛嚼牡丹般乱饮一气,接着抠了抠鼻孔,吹胡子瞪眼道:
“不是老头开玩笑,我主子家沏的茶,可比你温氏这玩意好多了——要用腊月廿八梅花上扫下的雪化开,水不宜过烫,否则这汤就浊了。唉,可惜可惜!”
平沙取了好茶招待这叫化子,却不料对方竟毫不领情,没好气地将茶壶搁在几案上:
“这溪山银毫本就珍贵,一年也不过产百斤的茶。听阁下的意思,您家主子可真是比肩温氏的大富大贵之人——为何又来我温府讨饭了?”
那老道被这小厮一噎,说不出话来,忽然嘿嘿一笑,打拱作揖讨饶道:“无他,无他,小的该死,说错话了。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见怪呀。”
邋遢道人喝了一会儿茶,浣雪堂外风声寂寂,他左顾右盼没瞧见新鲜,屁股坐不住了,忍不住问:“你家主子呢?他伤得重不,还能下得来床么?”
平沙冷哼一声:“嘴巴放恭敬点儿,谁跟你说病的是我家主子?”
邋遢道人端着茶盏的手一僵,面色瞬间难看起来。
他本是顺道混进温府瞧热闹的,怀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想骗几个钱来花花,却不料岑照我竟真的药岔了人。
心念电转间,曹玄机陡然想起那日岑照我说的“一手好剑法”,竟再也端不住手中轻巧的雪黛琉璃盏。
昂贵的茶盏跌碎在地,他颤声问:
“除夕日伤的……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曹玄机强势救场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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