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玄机受了平章公子的礼遇, 却死活都不肯起身, 他颤巍巍地磕了个响头, 闷闷道:“老道斗胆……求赐笔墨。”
“司琴, 去研墨。”
温恪见这邋遢道人铁了心地长跪不起,叹了口气, 吩咐几名随侍搬来杌凳。司琴在凳上设了纸墨, 曹玄机抖抖索索地接了, 胡乱将纸叠了三叠, 沿着中线撕开。
暖阁里的炭火又闷又热, 熏得人头昏眼花,曹玄机忐忑难安, 额头渐渐冒出油汗,手脚却木得像冰,神经质地颤抖。
他搓搓手,呵一口热气, 习惯性地拿舌头一舔笔尖, 空洞的老眼盯着雪浪纸愣愣出神,须臾之后, 深吸一口气, 将毫尖落在白纸上。
他拧着花白眉毛, 涂了一横一竖, 这才发现情急之下竟忘了蘸墨,又胡乱将笔按进砚台里,抖抖索索地收回手, 焦躁地舔了舔笔尖,不觉吃了满嘴浓墨。
司琴见这老道一副痴呆样,忍不住噗嗤轻笑。温恪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这丫头自知失礼,慌忙低头认错。
曹玄机恍若未闻,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脸色竟越发难看。他刚开出一剂药方,徐徐吐出一口气,将方子拿至眼前,仔仔细细地从头检查到尾,捶胸哀叹,将药方捏作一团,丢在地上。
温恪见这老道神情有异,直起身,隐隐有些不安。司琴会意,将那纸团捡起,奉给小郎君。
温恪展平一看,蹙眉问:“经霜三年的木香子,麝鹿鹿茸,丹参,黑犀角……有什么不妥吗?”
曹玄机急得满头大汗,咬着笔杆囫囵道:“《神农本草经》有云,疗寒须以热药。按常理说,这等大热大燥、至阳至正之物,能驱邪祟、避阴煞,从而行气血、散忧怖,终能持护心火。若寻常人用此方,大约吐几回血便可大好了,可……可这位病人不一样啊。”
温恪心下一紧:“怎么说?”
“药材火性太烈。从脉象看,该是自幼落下的病根,身体极虚极寒,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着,经不得烈火。若强行施为,恐怕会五内俱焚,七窍流血而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曹玄机怔怔地望着新写的药方子,又将其中几味药材胡乱抹去,越是细想,越心惊胆寒。
他一筹莫展地将方子揉成一团,正待琢磨第三章,却见温恪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给他看:
“道长可识得此物?”
曹玄机木木地转过头。纸包里是一小撮黑乎乎的药粉,颜色极深极浓,细细的,像是从锅底刮下的煤灰。
曹玄机想起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猛地抬起头:“这……这东西从何而来?”
温恪模棱两可道:“机缘巧合求来的。”
“求您借个盏子。”
司琴递给他一只干净的白釉杯,曹玄机二话不说,将纸包里的粉末一股脑倒进杯里。
这东西来之不易,温恪还不及出声相阻,却见那邋遢道人毫不顾忌地伸出黑乎乎的手指,往杯中乌漆漆的粉里一揩,搓了搓,露出疑惑的神色,继而皱皱鼻子,轻轻扇嗅。
这药粉殊无气味,曹玄机眯起眼,正要放进嘴里尝尝,无意间瞥见暖阁的银炭盆,灵光一现,喜上眉梢,疯疯癫癫地扑过去,将白釉杯卜地抛入炭火中。
火苗遇着冷瓷,竟嗤地窜起三尺高。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一时竟无人去抢救。
温恪呼吸一窒,霍然起身,当即抽刀出鞘,勃然大怒道:“老贼敢尔!”
他今日为这小小的一包药粉受了伤、剔了肉,眼看着腾腾烈焰将药粉吞噬殆尽,温恪目眦尽裂,心如死灰。
胸腹处的刀伤还在火烧火燎地疼。解药没了,一切都毁了。
曹老赖蹲在火堆边盯着看,被忽然窜起的火苗燎了眉毛,“啊哟”一声后仰跌倒。温恪急怒攻心,才不同他客气,一把揪住这老头的破道袍,冰冷的刀锋恶狠狠地抵着他下巴。
“解释。”
曹玄机被温恪勒得喘不过气来,嘶声喊:“别介!别介!您看……看火炉!”
“解药烧没了。我还看什么?!”
“解药?解药!”曹玄机瞪大了眼,猛烈咳嗽几声,欣喜若狂地胡乱挣扎道,“看,绿……绿的!香木,是香木!”
温恪不知这老道耍什么滑头,冷冷盯着他,恨不能将这贼人大卸八块。一阵难堪地沉默间,银炭炉中火焰忽地哔剥一响,转瞬间腾起一阵奇异的香雾。
“优……优昙婆罗。”
曹玄机被温恪扼得发昏,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温恪难以置信地回过身,司琴眼明手快地取了银火钳,小心地拨了拨炭炉,嗤地一声,一阵青白色的烟雾从炉中袅袅升起。
烈焰中焚着的,是一只玲珑雅致的白釉杯;杯中盛着的,赫然是一撮苍青色的药粉。
温恪怔怔地站起,香雾氤氲间,榻上昏沉不醒的魏殳忽然急促地喘息,苍白的面色浮上一抹诡异的潮红,眉心微微蹙起。
温恪猛地惊醒,还刀归鞘,小心地掩紧了魏殳身上的凫靥裘,将厢房左手边的如意半窗打开。
清冷的北风涌进来,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脸,哑声吩咐:“取些厚毯子,将炉火灭了,给屋内通风。”
曹玄机咽了口唾沫,摸着脖子上并不存在的瘀痕,小心地打量着温恪。魏殳厌香一事鲜有人知,温恪怎么会知道。
温小郎君亲手将香药锁进匣子里,向曹玄机一揖,歉然道:“关心则乱,还望道长不计前嫌。司琴,将今年府中新做的金锞子都拿来吧。”
“全、全给我?”
“嫌不够么?若能将人治好,什么价钱我都能付。”
“够够够。”
曹玄机受宠若惊地收了一大盒金子,随温恪移步东厢耳房。温恪阖了门,这才将匣子打开,一阵峻烈摄人的香气自匣中逸散开来,霎眼间充盈于室。
白釉杯的底子还是烫的,灼得木匣印出一圈炭痕。翡翠色的药粉静静盛在杯中,极轻极缓地升起一缕流云似的雾。
“这是优昙婆罗么?可我见过的优昙婆罗,木色玄黑,一旦刮成香粉,变作翡翠色。可方才这粉末却是黑色的。”
曹玄机将金盒子垫在屁股底下坐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优昙婆罗作为贵霜国宝,必定有其不凡之处。他早年在云中郡的时候,就听说过优昙婆罗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却从未见亲眼见识过。
他术业学得不精,唯恐害了小公爷,急得抓耳挠腮,斟酌片刻,吞吞吐吐道:“少爷用过优昙婆罗香么?”
“只见过两次。”
“老道年轻时云游四海,有那么点儿上不了台面的见识。这杯子里装的不像是纯粹的优昙婆罗,约莫……约莫是用优昙婆罗炮制的某种药品。”
曹玄机定了定神,心下已有了决断。他清楚“相思泪”的来历,但唯恐温恪起疑,不敢贸然开口,只好胡诌道:
“贵霜神巫最擅操纵人心,那位病人盗汗心悸,夜半惊梦,再加上您说这杯子里装的是‘解药’——所中的毒,恐怕……呃,同贵霜人有关。”
温恪不知这拜火刺客竟还与异族有所牵连,长眉紧锁。曹玄机瞧了瞧他脸色,心下一横,直言道:
“要真是贵霜人下的毒,最好能用贵霜人的解。彼国笃信宗教,有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放到我中原,实在是……有悖人伦呐。”
“愿听真人一叙。”
“之前开的药方因药性太烈,老头不敢用,生怕酿成大祸。但如今有了这盅子里的绿药粉,老头斗胆想试试。”他见温恪面色一冷,讪讪笑道,“试试,试试罢了!于病人是半点儿害处都没有的——只是……恐怕要戕害无辜稚子。”
“此话何意?”
“不过换一种温吞些的法子。”曹玄机自知接下来的话必定语出惊人,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不知小郎君是否听过‘香祭’一词。”
温恪摇摇头,曹玄机收起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字一顿道:“老道云游西域二十三国,无意听人讲起过。贵霜王族素以尸人入药,献祭信徒侍香而死,再以人骨血为药引,香气浸没,饮之则得极乐长生。倘若这侍香信徒愿活祭鲜血,药效……再好不过。”
这些东西放在泱泱中州,不可谓不惊世骇俗。儒家讲求人伦义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舍弃。温氏世代熟读孔孟之书,最是循规蹈矩,曹玄机知温恪不会信,可他再没别的法子救魏殳了。
他心下怆然,还得摆出一副游戏世间的高人模样,徒劳地试图说服温小郎君:“贵霜孔雀王身负旧疾,年事已高,早该死了。可他这不治之症竟一拖拖了十多年,靠着彼国神庙中仅存的一点儿香灰,和了侍香人牲的血,如今非但没死成,还能乐呵呵地瞧着他那群王子王女为了黄金宝座吵架呢。”
曹玄机连珠炮似的说完,大气都不敢出。
耳房很静,半点儿声息也没有。呼啸的北风擦过隔扇窗,在屋外悲嘶呼号,听得人冰寒彻骨。
曹玄机忐忐忑忑地等待着温恪的回应,哪怕冷冷地怒斥“一派胡言”抑或“罔顾人伦”,也好过这样不上不下的死寂。
“试试吧。”
“什……什么?”
“这香,该怎么侍?”
曹玄机见魏殳有救,喜出望外,心里怦怦乱跳,飞快道:
“并不是什么样的血都能用。魏……为病人着想,身阴体寒者,要纯阳童子的血来护着。热的流出来,再热热地服下。”这话说出来实在该遭业报,可他不得不如实相告,“一天……一盅血。至少一旬为限。”
曹玄机见温恪沉默不语,愣怔片刻,心渐渐地凉了:“……贵府有这样的人么?他愿意饲血么?”
曹玄机望着陈设富丽的东厢耳房,不由急道:“素闻温氏只手遮天,如今命悬一线,只求能找个情愿供养的小鬼,俯允所请,老头……感佩高义。我不要钱,也不要珠宝,这些金锞子都还给您,我——”
温恪心系魏殳,神思恍惚之间,丝毫不觉他言辞有异,只是轻声问:“小鬼供养之后,会如何呢?”
“……一切听天由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曹玄机知道这些苛求实在强人所难,纵使温氏曾经于他百般羞辱,可今时今日,他也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仇家身上。
温恪垂下眼帘,对曹玄机道:“请道长将侍香之法传授一二。香祭之人,我自有办法去找。”
“病人拖不得了,今晚能否……”
“现在就可以。”
*
曹玄机在东厢院子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急得团团乱转。将近夜半时分,枭鸟的叫声隐约从墙外传来,天又阴又冷,簌簌地下起细雪。
曹玄机蹲在地上,搓着手呵热气。等得久了,又不免对温恪的承诺起疑。
姓温的人向来爱做笑面虎,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事不在少数。曹玄机越等越焦躁,恨不能杀进暖阁将魏殳抢走,几度三番冲上阶前,又懊丧地蹲下。
等一等,再等一等。
冷风吹得人无比清醒,曹玄机坐在石阶上,揣着手念卦,可怎么也想不通,魏殳究竟为何竟替温恪挡了剑,又究竟……知不知道温恪对他存的龌龊心思。
这些杂念剪不断,理还乱,曹玄机烦躁地耙了耙头发。
打南边忽然亮起一盏温暖的小灯,他被这灯火烫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三两步赶过去,见是温恪,忙问:“成了么?”
温恪点了点头,曹玄机喜上眉梢地望着他手中的木匣子,刚要开口道些吉祥话,转眼瞧见温小郎君腕间胡乱裹缠的白纱,惊得倒退一步。
“这……这是……您……”
曹玄机虽过得糊涂,却不是个瞎子。昏黄的灯影下,纱布上依稀透出斑斑血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不料温恪身为千金之子,竟愿为了魏殳以身相饲,惊得说不出话来。
曹玄机不知温恪对魏殳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利用,又有几分为了颜色,几分为了恩情,可单凭这一样,他身为局外人,一时竟无从置喙。
温恪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问:“若澡雪不喝,怎么办?”
“不喝?不喝便给我灌下去!”
“我知了,有劳。司琴,安排道长在东厢耳房稍事休息吧。”
曹玄机瞪大了眼,刚要跟进去,温恪却挥退了下人,轻轻将门阖上。
司琴对这邋遢老道嫣然一笑:“随我来吧。”
*
暖阁里浓烈的香雾早已散去。家仆新点了炭炉,魏殳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温恪坐在床头,将匣子搁在榻桌上,从里头端出一只漂亮的天青色小盅。盅子里的东西,还是热的。
他将手腕处的伤痕掩在袖底,轻轻揭开盅盖,一阵奇怪的香气氤氲腾起。魏殳像是被这香气惊扰,费力地睁开眸子,疲惫地乜了他一眼。
温恪见他像是比方才精神些了,心下一宽,缓声问:
“澡雪好些了么?先喝药吧。”
魏殳不应,只是目光涣散地望着他手中的银汤匙发愣。温恪见不得他这般模样,只好将人小心地揽在怀里,抵着他的额头,用银匙喂了一口药。
这东西味道很古怪,又甜,又苦,既辛,且辣,魏殳才喝了一口,腹中一阵绞痛,又难受地呕出来。
“……不要了。”
他倚在温恪怀中,浑身尽是钻心剜骨的疼。小几上摆着的药盅子里盛着一碗黏糊糊的东西,黑得像浓墨一样,又带着点儿奇怪的香味,难喝极了。
温恪耐心地将他唇边药渍以袖拭去,轻声哄他:“喝一点吧。求你了。”
魏殳试着吞了一口,喉咙涩痛难当,腥甜的香气呛得他呼吸一窒,他蹙起眉,捂着心口狼狈地喘气。
相思泪如跗骨之蛆般撕咬着他的血肉,魏殳疼痛不已,恨不能死去。他不知这汤药的贵重,将温恪的手推开,一勺药汤洒在锦被上,洇开一朵墨色的梅。
“……不必麻烦了,治不好的。你走吧,别再管我了。”
魏殳敛下眸子,绝望与病痛将他催折得不成样子,他望着被上绣着的白梅花,心中一苦,眼角竟落下一滴泪。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零落北风中——他好想这样干干净净地死去,也好过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哀与痛苦。
这缠绵不去的顽疾磋磨着他的傲气,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除了拖累旁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泪珠沿着苍白的面颊,倏地滚落,魏殳知道他这副样子铁定难看极了,费力地转过身,颤声道:
“……我若死了,将我葬在听香水榭吧。”
“……好想回家。”
心神恍惚之际,有人将他颊边的泪轻轻拭去,无奈叹息: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舍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纯属伪科学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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