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咳了一声, 将药盅搁下, 曹玄机往里瞧了一眼, 赶忙递上一方帕子, 叹道:“我的少爷,这么才喝这么点?良药苦口利于病, 您热热的喝了, 赶明儿一准健康安泰。”
这帕子灰扑扑的, 像是蓝印花底, 又浆洗得发白, 隐约冒着酒糟和油饼的烟火气,魏殳有些嫌弃:“……不必了。”
曹玄机讪笑着收回手, 见魏殳仰头将药一气饮尽,心下一宽,瞟了平沙一眼,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 枯瘦的指节在纸包上轻轻一画。
平沙不知他搞什么撮把戏, 皱眉正色道:“病人要歇息,你别闹他。随我去耳房呆着。”
“哎——慢慢的, 慢慢的, 小哥儿别急, 先看看嘛。”
曹玄机护着手里的油纸包, 两条黄眉抖了抖,转了个身,在纸包上吹一口气, 那挺括的油纸铎地一响,散作一朵漂亮的白莲花。平沙有些新奇地想看,却见那老道讨好地将纸花献给榻上那病美人,嘿嘿笑道:
“徐三拐子做的小酥糖。芙蓉斋的好是好,可惜太过清贵,您偶尔尝尝这等凡俗烟火气的,也算新鲜。”
魏殳垂眸望着纸包里一小方一小方的糖果,随手挑了一枚最小的。
平沙见状,滑稽地瞧了这邋遢老道一眼,嗤笑道:“看见没?人家嫌弃呢。徐三拐子是谁?听都没听说过——这糖一看就是粗制的,色红,带返砂,主子们哪里看得上。”
正说话间,屏外的门扉传来轻轻叩响。平沙应门一看,来的是传话小厮鹿鸣。鹿鸣冲暖阁里的客人行了一礼,又对曹玄机道:
“方才耳房不曾寻到道长,不想原来在这儿。我家少爷有请,烦请移步一叙。”
魏殳将酥糖放回食匣子里,闻言有些疑惑:“恪儿这就回府了?”
平沙不答,只是催曹玄机速去。曹玄机摸了摸鼻子,一把将糖纸包塞在魏殳手里,嬉皮笑脸道:“老道见公子面善,这包糖送您了!愿您日后飞黄腾达了,也莫要忘了老头儿呀!”言罢,大摇大摆地跟着平沙二人出了暖阁。
一行人走后,原本热热闹闹的东厢暖阁便显得格外冷清。地板上的血污早被人拭去了,连带着昨夜零落的梅花和碎瓷,遥远得仿佛隔世幻梦。
魏殳将糖纸包搁在床头矮几上,总觉得这难得的平静中透着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将帷幔挂起,敞亮的天光透过如意半窗,暖洋洋地映在床榻上,魏殳胡乱翻了翻铺盖,白雪缎上绣着大片骨里红梅花,是新换的被褥。他一把将锦被掀开,当啷一声,一柄短剑跌在地上。
魏殳随意瞥了一眼,并不去拾,目光在暖阁四顾,终于在曹玄机留下的糖纸包上落定。
他不知曹玄机如何混进了温府,又为何竟成了温恪钦点的大夫,犹豫片刻,挑出纸莲花里最大的那块酥糖,略一用力,轻轻掰开。
铁砂色的糖粉从指间簌簌落下,一线灰黄灰黄的纸芯从糖仁里戳出来。这糖既酥且脆,很快化作齑粉。魏殳将纸条从糖粉里挑出,一阅之下,微微眯起了眼。
*
西厢院子里进第一间,便是西麓堂。
堂中点着三座银熏炉,温恪仅着一件单衣,闭目端坐在堂中的八仙靠上,几乎蒸出一身汗。轻而薄的单衣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隐约透出他胸腹处裹缠的纱带,朦朦胧胧地,洇开浅淡的血痕。
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温恪撩起眼皮,淡淡道:“进。”
曹玄机千恩万谢地应了,随手推开门,还未及说话,一阵峻烈的芳香从堂内涌出,险些逼得人倒栽个跟头。
曹玄机鼻子一酸,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往里头一瞧,这才发现屋子里黑黢黢的,窗户像是挂了垂帘,亦无灯烛,左右一顾,只在昏昏沉沉的香雾里瞧见屋角三盆金赤色的炭火。
他早预见过香饲的场面,如今亲临现场,竟仍被惊出一身虚汗。曹玄机连忙转身,却见领路的小厮恭敬侍立一旁,显然不打算跟进去。
磨磨蹭蹭间,却听西麓堂里一个冷淡的声音道:“老道长在等什么?请进来吧。”
“啊,是是是。”
曹玄机有些忐忑,刚跨进门槛,背后风声一动,那小厮竟将门掩上了。三九严冬的寒意刹那间被隔绝在外,曹玄机身上穿着旧棉袄,不多时已熏得汗流浃背。
西麓堂唯有温恪与他二人,曹玄机见温恪久久不语,莫名有些心慌,左思右想之后,一改先前卑猥作态,恭恭敬敬朝平章公子行了大礼,低头叩谢:
“香饲逆天而行,是以命换命的巫蛊之道,其中凶险,不一而足。小郎君甘为血饲,良善之心……天地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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