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殳猝然跌入一个很温暖的怀抱里,鼻息间是倾倒了一整个春天的香气。他的眸子蓦地放大, 抵在温恪胸口, 咬牙沉声道:
“放开。”
温恪闷闷抽了口气,像是疼, 又像是委屈。他一言不发,抿起唇, 更紧地锢着魏殳, 不让他走。
“……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芳香透过温恪的怀抱, 狠狠地啮了魏殳一口, 霎时激得他脊背生寒。
……那是优昙婆罗的香气。
他绝对错认不了!
魏殳眯起眼, 一把揪住温恪的衣襟。病笃之时他那异样脆弱、动人心弦的情致消散殆尽, 如今大病新愈, 又狠又紧地攥着温恪的衣领, 那双手修长有力, 极沉极稳, 确乎是握剑的手。
“这香是哪来的——你用了多久?!”
温恪怔怔地垂下眼睫, 揽在魏殳腰间的手轻轻向上,覆住那人的手。
又凉,又冰, 像是被雪水洗濯过一样, 分明是那样步步紧逼着质问他,却又莫名惹人爱怜,想将他捧在手心里焐暖。
温恪愣愣地望着他,不言, 不动,只是捉着魏殳的手,轻轻蹭着那裹着绷带的血痂,手心微微发汗。
“……澡雪的手好冷。”他将魏殳的手贴在怀里,似乎觉得不够,又低下头,将那人冷玉似的手背抵在唇边,笑道:“我扶你回暖阁吧。”
“温恪,你听见我的话了么?!”
魏殳将温恪的手一寸寸掰开,温恪有些委屈地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人眼中温柔的笑意不见了,眸光凛冽,冷如寒星。
“手心的血痕是哪儿来的?”
“……哥哥前夜伤了我,不记得了吗。”
“我——”魏殳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深吸一口气,尽力心平气和道,“抱歉,是我不好。恪儿还疼么?让我看看。”
温恪喉头一哽,哪敢把衣裳解开。他心里乱成一团,不知如何解释,更不知该如何遮掩,冷汗渐渐浸透重衣。
这药十日为期,一帖都不能少。
倘若被魏殳察觉了真相,那一切的心血……都白费了。
没有了药血,他会死的。
“温恪,你看着我。”
温恪一向不擅长说谎,尤其是面对魏殳的时候。他低下头,根本不敢直视魏殳的双眼,破罐子破摔般心里一横,发力揽在那人腰际,旋身将人狠狠抵在墙角。
“唔!”
魏殳吃疼般蹙起长眉,温恪一把钳住他的下颌,贴在他唇边,用气音问:“哥哥想知道吗?”
魏殳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温恪的眼眸极深极黯,那纤长的眼睫在冷风中轻轻一颤,双眸里的柔情竟刹那间凝成一层冰翳。他被温恪弄得难受,肩上的伤痕被粗粝的墙面一蹭,血痂几乎崩裂开来。
二人靠得这样近,那西域神香的气息带着点勾人的媚意,不依不饶地从温恪微皱的衣领氤氲开来。魏殳喘了口气,直直望着温恪的双眼,咬牙切齿道:
“……温恪,你知道优昙婆罗是什么吗。”
“勾魂夺魄,噬心销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温恪怔怔地望着魏殳浅绯色的唇,心旌一阵动荡。他没尝过优昙婆罗勾魂噬心的滋味,可他知道,只消轻轻吻上去,便能攫取令魂魄都为之战栗的世间极乐。
吻他。
快吻。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诱他冒进,诱他挑开那人单薄的衣衫,将白鹤狠狠折在怀里,放肆又爱怜地侵占。
“……恪儿,听话。”
温恪无动于衷,只是紧紧扣着魏殳的下巴。手下传来很微妙的脉动,从那人线条优美的下颌,到修长雅致的颈项,薄薄的连成一线,仿佛微一用力,就能将它扼断一样。
湿漉漉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温恪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刚要吻上那人微微开启的唇,余光忽然瞥见魏殳被墙面刮破的袖口。
魏殳雪色的衣衫被蹭得一片,冷玉似的手腕子竟似是汝窑最薄最脆的瓷胎,根本经不得磕碰,温恪这么随意地一拦一抱,便已抵着粗粝的墙面,擦出一大片血痕。
他……他在做什么?!
魏殳偏头躲开温恪的吻,挣而不得,怒斥道:“……放肆!”
这宿命阴险又罪孽,温恪匆忙将人放开,踉跄起身,根本不敢再看魏殳一眼。
魏殳捂着胸口,伏在地上低低地咳,温恪好想回去看他一眼,可双脚竟似生了根似的逼他停在原地。凛冽的朔风擦过墙垣,温恪冷静到近乎无情地听他心爱的鹤仙儿呼吸渐渐平复,无比失望地质问:
“恪儿,你贵为平章公子,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呢?你为什么、为什么偏就要沉溺这一刻的欢愉,去熏那销魂蚀骨的东西!我真是——”
得不到的吗?
温恪将那人的奚落听在耳中,抬头望着西天遥远的云霞。霞光像一片桃花色的烈火,璀璨夺目地烧在天边,真美啊。明明那么灿烂,可伸手去触时,却是冷的。
求而不得,触不可及,就像那个人一样。
温恪心里一酸,背后隐约传来悉索的响动,那清清冷冷的嗓音倏忽化作一叹。
魏殳慢慢站起,望着温恪在夕阳下的背影。那身影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如今已被时光砥砺得修颀、挺拔,偏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让人恨得牙痒痒。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只当你被优昙婆罗冲昏了头,以后莫要这样了。”魏殳似乎体力不支,稍稍后靠,抵在墙边歇了会儿,“恪儿,把香戒了吧。”
温恪心底一片冰凉,蓦地攥紧了衣袖,将手腕上取过血留下的伤疤掩好:“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温恪,你回来!”魏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火一下子腾起来,“我自认没有阻你的资格,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温恪的脚步一顿,魏殳抿起唇,颤声道:“你知道用香成瘾的人后来都成了什么样了吗。”
“精神萎靡,醉生梦死。用得久了,皮肉一点点从身上溃烂开,埋进土里,化成泥,骨头根根都是黑的。”魏殳见温恪似乎有所动容,哑声道,“我……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可我听说的故事,同澡雪的不一样。”温恪敛下眸子,缓声道,“生死人,肉白骨。信徒以香为饲,换得神佛极乐长生。”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亲眼所见。”
言罢,温恪径直向院外走去。魏殳见他冥顽不化,恨声道:“恪儿,你回来。”
“……你若再踏出一步,你我之间,殊途陌路。”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像被冷钝的刀锋割过,温恪眼底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惊澜,很轻很轻地说:
“……抱歉。”
温恪的脊背一片冰凉,重衣被冷汗浸透,在寒风中冻成铁衾,又冷又硬地贴在他身上,一下下摩擦着肌骨。
温恪恍若未觉,他轻轻抖落袍裾的雪泥,撩袍跨过院门,忽然撞上捧着食匣的平沙,那小厮喘息未定,一下子跪在温恪脚下——
“小郎君,那邋遢道士不见了!”
温恪呼吸一窒,周身的血液几乎冷凝了。他心里乱作一团,面上却分毫不露,沉声吩咐道:“速速去寻。”
*
温恪走了。
东厢院子里风声寂寂,魏殳怔怔地望着那株高大的老银杏,斜风一卷,西天灿烂的明霞渐渐消散在五山马头墙后,一张轻而薄的东西软绵绵地贴在他腿边。
魏殳垂眸一看,那东西是一张皱巴巴的雪浪纸,不知是谁遗落的。他低头拾起,摊开一看,纸上竟是一副很标致的写意画。
疏淡的墨色勾勒出一条笔直的通衢大道,街边酒旗招摇,人群熙攘。画面正中,是一辆华贵的马车,一个簪着白玉冠的孩子站在车边,莲瓣似的面容上,却是一片空白。
墨色的方砖,墨色的酒楼,墨色的马车,墨色的人潮。画面如同记忆灰白的碎片,落笔仓促又惶然,只有画中那件猩红的披氅,是纸上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这景致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魏殳的目光在那玉冠蟒袍上停留片刻,忽然心口一疼,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他将画片攥在手中,靠着墙壁歇了一会儿。来得匆忙,魏殳只披了薄薄的一件外氅,如今晚霞散尽,他只觉得彻骨的冷。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猫叫,魏殳偏头一看,那只很胖的橘猫从暖阁跳上窗台,努力尝试着从狭小的窗缝中挤出来。
魏殳挠了挠猫下巴,那对蓝宝石似的猫眼一下子亮了起来,又乖又软地望着他,湿漉漉的,带着三分委屈七分讨好。
橘猫舔了舔魏殳的指尖,从如意窗里钻出来。魏殳一把将猫抱在怀里,贴着它金灿灿的绒毛,勉强笑道:
“喵喵。”
“我只有你啦。”
*
曹玄机提着两只荷叶烧鸡,一壶酒,坐在春长巷的犄角旮旯里搓着手呵气。
“我呸!好你个岑照我,要找你时人不见,嫌你碍眼的时候偏自个儿凑上来!”
曹老赖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地喷了会儿粪,将荷叶鸡搁在地上,搓起一小捧雪,把手上的泥巴洗净,这才将荷叶撕开。
黄澄澄的鸡油流到手指上,曹老赖被烫得缩回手去,吹了吹发红的指尖,猛地呵出一口白气:“嚯,好香,好香!”
他蹲在温府高墙底下,一边吹气,一边撕下一大块鸡翅膀。荷叶鸡的香气很快在长巷飘荡,曹老赖四顾一望,却失望地发现这巷子里殊无人影。
“荷叶鸡!香喷喷的荷叶鸡哟——”他装模作样地扯着嗓子吆喝了一会儿,将白雪似的鸡肉一口叼在嘴里,大嚼特嚼,吸溜着口水,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大声道,“好吃,好吃!”
春长巷冷冷清清的,曹玄机浮夸粗鄙的吃相便显得格外滑稽:“金灿灿的鸡皮哟——烘得香又脆!白花花的鸡肉哟——鲜嫩多汁!”
一条脏兮兮的野狗听闻响动,吐着长舌头哈气跑了过来,蹲在一旁戒备地盯着曹玄机,口水直流到雪地里。
“嘿,你个岑溪怎么还不来呢?荷叶鸡都给你准备好了。”曹老赖小声嘀咕一句,吐了口唾沫,暗骂道,“从前跟我抢鸡,就数你手最快,我看正应了这句话——”
“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曹玄机话音方落,一根啃得精光的鸡骨头远远丢过去,不偏不倚砸在那野狗头上,那犬骇了一跳,夹着尾巴呜呜逃远。
曹老赖哼了一声,咂咂嘴,又从荷叶包里撕下一大块鸡脯。他今天下午偷摸从温府溜出来,在春长巷跑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从一个穿得破烂的小孩儿那里打听到双刀怪客的消息。
岑照我来过春长巷。
就在前天。
曹玄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多时,一只焖得又肥又亮的荷叶鸡快被啃得只剩一副鸡架子。剩下的那只被曹玄机揣在怀里,用来钓岑照我的,可惜这主人摆好了简陋的宴席,客人却迟迟不上场。
曹玄机鬼鬼祟祟地四处一望,捏起荷叶包里的鸡架,有滋有味地大声嘬了一番,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喂。”
“哎哟,我的岑大爷,您请用——”
曹玄机捧着荷叶鸡,满脸堆笑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出声的哪是什么双刀怪客,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那人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一件湖青绣鸳罗褂,面容倒是清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极了。
这人的样貌不太像寻常的东州人,眼距稍窄,一双眼睛很漂亮,像猫儿一样,不是纯粹的黑,在温府门前昏黄的灯影下,竟幻出某种近乎翡翠色的淡影。
色目人?
曹玄机疑心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在定睛去瞧时,那人的眼珠又变作再寻常不过的黑色。
那猫眼少年望着他手中的荷叶鸡,不好意思道:“我……我有点饿,这位老人家,能不能分我一点吃的。”
曹玄机一把将荷叶鸡护在怀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留给客人的,这会儿他还没来呢。”
那少年似乎被噎了一下,讷讷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光灿灿的锞子,试探着递给曹玄机:“我、我有钱的,我买你的荷叶鸡。”
“你有钱,怎么不自己上街买呀?小小年纪懒成这样,往后可是讨不到老婆的!”
那人似乎自知理亏,又像是累了,哑着嗓子蹲回墙角。曹玄机哼了一声,又道:“我看你衣着光鲜,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孩。蹲在温府门前做什么?平白像个要饭的。”
那猫眼少年被戳了痛处似的跳起来,正待辩驳,却见温府门内传来一阵犬吠人声,一位头戴紫金冠的英俊少年打浣雪堂走过来。
沈绰见这出言不逊的恶仆竟还老实蹲在府外,很满意似的轻笑一声,并不正眼看他,只是懒洋洋地望着漆金门簿,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改明儿我再来找恪儿玩——会提前写好帖子的。点翠楼喝花酒的海棠帖,抱全临江独一份儿的美人!”
一群人笑闹不止,几名家仆替各位少爷牵了马,客套寒暄一番后,一行人扬长而去。
鹿鸣目送沈绰拐出春长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樵歌一眼,道:“随我进来。”
樵歌两眼放光,大喜过望:“是小郎君的意思吗?”
“少听,少问,本本分分呆着。”他见樵歌愣愣的,叹道,“手冻成这样,怕是握不了笔了。稍后给你揣个手炉,去我屋里歇下吧。记着一点——别惹少爷心烦。”
曹玄机躲在暗处,啧啧两声,瞧着那猫眼少年尾随温恪的小厮进去,兀自抱着一只快要冷掉的荷叶鸡,在巷子里孤零零地等了一会儿。
耳边忽然传来哈赤哈赤的呵气声,曹玄机扭头一瞧,愕然发现周身围了一遭饿得瘦骨嶙峋的野犬。当先的一只头生癞廯,一双绿荧荧的狗眼饿得又大又亮,在昏黄的灯影下泛着凶戾的冷光。
曹玄机咽了口唾沫,将荷叶鸡裹进怀里,岂料这一点微小的动作竟引得领头犬低低咆哮一声,紧接着,犬群狺狺狂吠起来。
曹老赖忙不迭往温府门边跑去,府门上挂着的灯笼倏地一闪,曹玄机眼皮飞跳,却见那恶犬冲着怀中的焖鸡扑咬过来。
“来人呐!小郎君救我!”
曹玄机话音刚落,斜剌里飞来一柄寒光凛凛的飞刀,夺地一声刺透那恶犬的肋骨,噗地一下,将它钉在地上。
四下静极,曹玄机两股战战,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遭……遭了天谴了。”
腥臭的狗血溅到脸上,曹玄机惊魂未定,却见那狗呜咽着抽搐两下,很快断了气。狗群见状大骇,纷纷如青蝇般四散溃逃,曹玄机喘了口气,瞥见刀下钉着的一方白绢,顾不得揩去脸上的血星子,一把扑过去,将犬尸上的飞刀拔了出来。
那刀刃在灯下一闪,泛起一线诡异的冷绯色光华。他颤颤巍巍伸出手,将一方雪白的绸缎从刀锋上捋下来,缎面上洇满又湿又黏的狗血,隐约透出几个煞气毕现的墨字——
谢君赠我黄焖鸡,某不胜感激,还馈生狗肉。
这字纵使化成灰他都认得,曹玄机阅罢,怒火腾地燃起。他一把将绢布揉成团,将宝贝般揣在怀中的荷叶鸡噗地砸在地上,以手指天,仰天喝问:
“岑溪!你有种给我滚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岑溪,“照我”是字。
嘤嘤嘤,对不起各位看官,我好慢鸭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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