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漆黑一片,魏殳礼貌地等待片刻, 却听屋内传来乒铃乓啷几声乱响, 紧接着,是一阵粗暴的裂帛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各种异响混杂一处,独独屋中人迟迟不语, 像是手忙脚乱地在遮掩着什么。
“……恪儿?”
魏殳心有疑虑, 他试探着伸出手, 贴上隔扇门, 还不曾用力, 却听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竟轻而易举地被他推开了一线。
厢房里的动静倏地一顿, 魏殳不及发话, 一阵浓馥的芳香霎时从门缝间涌出, 一把扼住他的咽喉, 逼得他呼吸一窒, 不由倒退一步。
香气逸散在清浅的寒梅香里。
……是优昙婆罗。
“——温恪!”
魏殳怒得面色煞白,毫不客气地曲肘将房门撞开。
明亮的烛光映着西麓堂上下一片狼藉,四处都是揉皱的、撕碎的雪浪纸, 纸上横七竖八爬满了潦草的墨字;正中一只倾倒的鎏银博山炉, 白雪似的香灰铺了一地,炉灰还是热的。
冰冷的雪片涌进来,寒风栗烈,扬起一地香灰, 滚烫的灰堆上,极轻极缓地升起一线青白色的香霭。
魏殳慢慢转过身去,掌着银烛台的手指蓦地收紧,指尖用力到发白。烛光绕过一地的残香碎纸,火焰在寒风中飘忽发颤。
长长的影子打在灰白的墙面上,不远处的黑暗中,终于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你……你不要进来。”
烛光忽地一亮,温恪猛地缩了缩瞳孔,几乎是无所适从地暴露在这温暖的灯辉里。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目光甫一触到魏殳含煞的面容,薄唇微微颤动,终又抿成一线。
风雪从大敞的隔扇门倒灌进来,魏殳怒不可遏,快步上前,一把揪住温恪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看看你自己——混成了什么不人不鬼的样子!”
榻边摆着一面五尺高的铜镜,光可鉴人的镜面上,隐隐约约映出温恪的影子。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铜镜一眼,敛眸不语。
雪亮的烛光一寸寸从温恪身上照过,歪斜的发簪,凌乱的襟裳,松松垮垮拢在腰间的云锦大带。
迷乱的绮香在暖室氤氲,堂堂平章公子浑似在这僻静无人的西厢狠狠放纵了一番,根本没有半点平日里端雅萧肃的模样。
魏殳气得肝胆俱颤,几乎连声音都在发抖:“温有道远在上京城,你便就此自甘堕落了么?优昙婆罗同坟墓有什么两样——一脚陷进去,一辈子都出不来!你……你非得亲手将自己毁去,才感到痛快吗?!”
“恪儿,说话。”
二人靠得很近,几乎鼻息相缠。温恪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魏殳近在咫尺的面容,许久之后,轻声问:
“……哥哥认识一个叫‘胡破虏’的人吗?”
烛光轻轻一曳,魏殳沉默了。
那人方才质问自己时鲜活的怒煞犹在目前,温恪像是被这沉默所刺伤,眼中不经意间浮起一抹哀伤的神色。他不甘心地抿起唇,可话音里的委屈怎样都藏不住:
“澡雪,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温恪一瞬不瞬地望着魏殳的眼睛,恨不能将他深埋的情绪一眼望穿,可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闪了又闪,在温恪无比失望的目光中,微微垂下长睫。
“……不认得。”
温恪喉头微动,竭力按捺下心中躁动的不安,又听见自己问:“那把‘仁勇’剑呢?你认得他,对不对?”
魏殳不知温恪问的是人是剑,面色一白,手中的烛台陡然终于千钧,几乎持握不住。
——他早该料到的,那些被尘封在坟墓里的肮脏血债,那些夙世深仇,那些被有意、或无意遮掩的丑陋疮疤,总有一天会被温恪亲手挖出来,当着他的面,冷冰冰地质问他。
曹玄机是对的。
他同温恪,走得太近了。
理智告诉魏殳,他现下应当冷定自若地编出一条毫无破绽的理由,从容应对温恪的质询,可心却似不受控制地感到委屈,话至口边,怎样都开不了口。
他背负着一条不能说的秘密,十万条人命,好重。这担子沉逾泰山,压在他单薄瘦削的脊背上,几乎教人喘不过气来。
魏殳勉强笑了笑,忽然觉得方才自以为是的苛责简直荒唐可笑。
优昙婆罗算得了什么呢?
不论平章公子是爱香,酗酒,嗜赌,还是狎妓,就算将这世间腌臜龌龊事都做尽了,也轮不到他来管。
温恪直直地盯着他,墨眸里的情绪深不见底。魏殳避开温恪的目光,歉然道:“……是我逾矩了。在下一介草民,方才对平章公子多有不敬,实在罪过。”
他犹豫片刻,见温恪不置一词,只好疏离而礼貌地告退。
温恪早算到这人又要逃开,一把拽住魏殳的腰带,将人扯在怀里,怫然怒道:“哥哥!你又要将我推开——从前是,现在也是——”
魏殳不料温小郎君手劲这么大,猝不及防跌坐在卧榻上。温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忽然将魏殳拦腰抱住,埋在那人颈侧,将怀抱一点点收紧。
“风刀霜剑,烈火鸩毒……我都不在乎。”
少年低哑的嗓音拂过耳畔,湿漉漉的,像青屏山雨后的松涛,“我不在乎那些人恨不恨我。也不在乎刺客是不是要我的命。”
“我只要你。澡雪,我只信你。”温恪用力勒紧怀抱,涩然问道,“哥哥,我知道你藏了秘密。温苏斋和父亲都怀疑你,可我信。”
“拜火刺客同你有关么?告诉我,好不好。我不会说给任何人听。”
“我知道你有苦衷,也不愿窥探你的伤心事。每顾一次陈伤,都要再经一遍苦楚——澡雪,我不迫你。”
温恪覆着魏殳的手,缓缓贴在心口,柔声道:“若不愿开口,也无妨。倘若澡雪愿意与我坦诚相见,倘若……倘若澡雪与拜火刺客有旧,便抱抱我吧。”
“就一晚——今时今日,我不是温恪,你也不是魏殳。不去管那些陈年恩怨,也不去管——”
温恪的话音戛然而止。
烛台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上,灯烛触着冷雪,嗤地一声,冻灭了。
四面一片昏黑,魏殳紧紧地回抱了他。
在这长久到没有尽头的沉默里,没有苛责,也没有质问;千言万语道不尽的血海深仇忽而变得轻若鸿毛,仿佛只要一个真心相待的答案,那便足够了。
温恪隔着轻软的披氅,拥着意中人,万千思量尽付一叹:“……澡雪,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他轻轻摩挲着魏殳凉滑的长发,温柔笑道:“总是不会照顾自己,教我心疼。要是又病了,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魏殳埋在温恪颈边,虚虚攥着他腰间的云锦大带。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温恪心头一颤。衣襟湿漉漉的一片,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他散乱的衣领滑入胸膛。
“澡雪……?”
“……你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
这沉重的秘密一旦享诸于人,压抑多年的委屈与忧悒溃堤似的迸裂而出,魏殳竭力平复心绪,可话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了。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我的家早在十年前就付诸一炬,就连我的名字——”
“……都是假的。”
魏殳自嘲一笑,赖以为生的冰冷面具乍然碎裂,可随之露出的、柔软的芯子,却是肮脏的。
“残贱……戴罪身。”
“这世间纵有千般好,可我不配。”
温恪的怀抱松了。
魏殳敛下眸子,难堪地别过头去,不愿教这副丢人模样被温恪瞧去。落魄、凄苦、脆弱与悲哀,都是奴性的代名词,魏殳半点也不愿同它们沾上关系。
夜深了,他该走了。
魏殳转身拾起烛台,慢慢站起,身后人忽然轻声唤道:
“——阿鹤,过来。”
魏殳的脊背瞬间绷紧。
持节云中,鹤鸣九皋。
他许久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久到连自己都几乎忘却了。父母双亡,疼他的长辈,皆不在了。他本以为这样不起眼的乳名早随故人埋入黄土,却不料被温恪这样轻柔地唤来。
“世人皆轻贱,我却当作珍宝。他们有眼无珠,瞧不见你的好。他们不要你,我要;他们不疼你,我疼你。”
手腕处的伤疤隐隐生疼,可这点疼痛涌至心间,一一化作情人间的絮语。
“白玉冠也好,梅花枝也好,银蟒袍也好,葛布衫也好。”
“究竟是魏殳,还是阿鹤,我都不在乎。”
“你是我愿意捧在手心的鹤仙子——澡雪,我心悦你。”
魏殳微微睁大眼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温恪弯眼微笑,从怀中摸出一枚黯淡无光的桃木符。桃符上长长的红玉线在他指尖缱绻绕了三圈,温恪执了魏殳的手,将桃符放在他掌心:
“……月老愿为我们牵红线,澡雪,你愿意替我系上吗?”
那桃符毛糙糙的,很蹩脚,魏殳垂眸一看,竟是他那枚碎裂的仙鹤符。
温恪见他抿唇不语,小声央道:“我想要。就算是假的,也满心欢喜。”
温恪轻轻抚上魏殳的面颊,指腹微微粗粝的琴茧摩挲着那人浅绯色的眼角。他覆着鹤仙儿的手,将桃符收拢在掌心,微微低头,吻上意中人的唇瓣。
不去管那些青蝇般扰人的拜火刺客,没有因着优昙婆罗而生的龃龉,亦无懵懂年少的怨怼——
他不是魏殳,他亦不是温恪。
只是两颗赤诚的心,意气相投,倾盖如故,在这冷冷的雪夜里,依偎在一起取暖。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有点甜。
温恪:掩藏伤疤的最好方式,便是先下手为强
(说着露出了属于攻的微笑,并对鹤仙儿撒了个属于年下攻的娇)
宇文喵喵:啊啊啊澡雪好好骗啊我怒!给点糖就捡走了!真就是捡来的鹤仙子啊啊啊啊!我淦!
(气得把温府大大小小窗户纸统统捅了个对穿)
(捅完窗户纸,还是不解气,给温恪贴了个大大的标签,标签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猫字,依稀可辨:
“老白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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