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朔风卷过烛台,烛光倏地一矮, 熄灭了。
四面都是昏黑, 伸手不见五指,少年蓬勃的朝气伴着优昙婆罗浅淡的香气, 在这深浓的暗夜里烧如烈火。
呼吸相缠,双手交握。
......好烫。
魏殳被温恪折在怀中, 脊背紧绷, 长睫微微颤抖。温恪炽热的吐息似融去了经冬的覆雪, 温柔又缠绵, 像初夏的晨曦一样, 烫得魏殳神魂俱震, 连呼吸都在发颤。
——太出格了, 简直放肆又大胆。
这样不容于世的感情, 在这样寒风栗烈的雪夜。像是陷身绝境里最后的厮磨, 又像是最温柔的慰藉;血饲在二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结, 魏殳竟不由自主地想靠近, 有什么东西轻轻引诱着他,一同沉沦,一同放纵。
心脏倏地一紧, 他虚虚攥住温恪的手。指尖相缠间, 手背濡湿一片,却听那人轻笑一声,贴着魏殳的唇,轻轻呢喃:
“......阿鹤待我真好。”
少年的吻浅尝辄止, 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渴盼已久的珍馐前逡巡良久,却只羽毛般轻轻一啄,便退了开去。
魏殳抿唇不语,手心不自觉地攥紧,被白鹤符参差的木刺硌得生疼。
教训又舍不得,悦纳又不称意,温恪就这么眷恋地抱着他,魏殳恍如被小猫撒娇般挠了一下,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恪儿,够了。我——”
魏殳斟酌着言辞,忽觉指缝黏腻一片,他微微蹙起眉,深浓的暮色里,有什么东西顺着二人交握的双手缓缓游走,答地一声,洇在温恪绯色的罗衣上。
魏殳低头一看,绯色晕着绯色,在炭炉幽微的火光里中几乎深浓如墨。
——是血。
一滴一滴,温热的,沿着老南红佛珠淌落,烫得魏殳心头一颤。
“……这是什么?”
温恪覆着魏殳的手背,眷恋地摩挲。他浑然不知掌心染上一片猩红,微笑道:“……没什么。”
“谁伤的你?让我看看。”
魏殳挣开温恪的手,转身又要点灯。他从袖中匆匆摸出一枚火折,甩了三五下,许是受了潮气之故,火折嗤地擦开一线火星,很快被冻灭了。
“澡雪,别试了。一点小伤罢了,我不要紧。”
温恪轻轻掩上房门,屋中风雪骤停,香意更甚。
“——火折子呢?给我换个新的。”
深浓的暮色中,温恪轻轻叹了口气,紧接着,案上烛光倏地一跃,魏殳觑目望去,斜长的灯影映着满地的残香,碎纸,冰冷的熏炉,还有逆光而立的、温恪修颀的身影。
斑斑血痕凝在手上,魏殳像是明白了什么,懊丧地攥紧了衣袖。
“……你伤的自己,是也不是?”
温恪定定地望着他,魏殳悬起一颗心来,手心微微发汗,他从未像此时那样期待一个否定的答案。
温恪挑亮灯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是。”
魏殳的面容一下子血色尽失。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优昙婆罗的险恶,这种来自贵霜的香木以其旖旎迷离的独特香气,夙令闻者趋之若鹜。嗜香迷重之时,疼痛等同于快意,这种以自戕为乐的狂态,实在令人胆寒。
“恪儿,你竟敢……”魏殳颤抖着覆住眼,不愿再看他,恨声道,“都是我的错。倘若在三年前的折柳会上就告诉你这些,也不用——”
……也不用看着他的小麒麟一步步走向没有回头路的深渊。
温恪带着一身血气与香气,似乎并不打算辩解。魏殳徒劳地追问,他只温柔地回望,笑着答:“为我所爱而伤。”
“所爱?什么东西值你在手腕上划开这么深的伤口——”魏殳一把捋起温恪的衣袖,将南红珠啪地扯在地上,“新伤叠着旧伤,这不是第一次了。你何苦——”
“他值得。”
温恪微笑起来,并借由这微笑,将他所献祭的一切都埋藏在心底,血也好,爱也好。就像是藏起一个甜甜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魏殳看出他言辞闪烁,避不愿答,叹了口气,长眉微微蹙起:“……恪儿。你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昏黄的灯影中,他的容颜苍白似雪,温恪心里一揪,替魏殳拢好散乱的披氅。
魏殳敛下眸子,哑声道:“你有家世,有才学,向来品性俱佳,行止有度——我想看你做中天日月,而不是拘于暗室,做那微末的流萤之光。”
温恪勾缠着系带的手一顿,打了一半的同心结一下子散乱在指尖。魏殳既失望又心冷,一把握住温恪的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似要望穿他那拙劣的伪装,直透进灵魂去:
“日月之辉烛照天地,却不是这么好做的。贪婪与逸乐,皆为蔽日阴云,我——”
魏殳的声音一下子轻了,像是不忍惊扰什么似的,微微低头,苍白削尖的下颌轻轻抵上温恪的手背:
“我这辈子踏不上朱雀大街了。我的小麒麟明明前途似锦,怎么就栽在这低俗如粪土的迷香上。你这般任性行事,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期许,如何对得起容老先生的教诲,又如何……让我释怀。”
“不要再用优昙婆罗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它的恶。我不想看你毁在它手上,那样翩翩如玉的少年郎,一点点颓败,堕落,一点点变得麻木无觉,慢慢凋零腐朽,变成行尸走肉。”
魏殳眼里盛满哀戚,那双墨琉璃似的眸子不错目地望着温恪,颤声问:“答应我,好不好?”
温恪怔怔地望着意中人,那人青丝未束,鸦黑的长发流云般披散。白玉冠与老梅枝在眼前来回变幻,温恪轻轻抚上魏殳的发顶。
他从未想到,自己夙夜追寻、视若神仙的人物,竟对他抱了这样至明至高的期许。
温恪心里软成一片,眼底一酸,几乎落下泪来。他将魏殳散乱的长发拢在耳边,弯眼微笑道:
“什么都听你的。”
魏殳怔怔望着温恪,墨画般的长眉微微蹙起,似在怀疑他的决心。温恪将意中人轻轻拥住,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身份也好,家也好,理想也好,抱负也好。有朝一日,我会一一替你实现。”
少年的誓言在静寂的暖阁回响,低声细语,却依旧掷地有声:“等我回来,很快。用不了太久的。”
“澡雪,信我。”
魏殳埋在温恪肩头,眸中不知何时竟涌起一层轻薄的雾气,他像攀附着水中浮木般,攥紧温恪的衣袖。
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还有温恪。
朦胧的水汽里,映着一地的香灰纸屑;纸上的墨迹,已被飘雪洇得斑驳了。
温恪似有所觉,轻轻松开怀抱,他顺着魏殳的目光望去,有些窘迫地微红了耳尖。温小郎君还不及开口辩解,却见魏殳弯腰拾起一片,哑声问:“……这是什么?”
“哥哥想看么?我的求不得,放不下。”
魏殳将被雪水黏连在一处的白纸揭开,潦草如龙蛇般的几行墨字霎时映入眼帘——
澡雪。澡雪。澡雪。
冷冰冰的碎纸陡然变得火烫,魏殳一把将纸页团入手心,愠怒地瞪着温恪。
温恪爱极了他这般羞恼模样,忍不住半真半假地闹他:“哥哥不是问我为什么贪图优昙婆罗么——”
温恪言罢,低头在他眉心吻了吻。温热的吐息拂过眼角,少年的话音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东西有什么好?唯有澡雪,才是我戒不掉的瘾。”
“……尝过一次,再也忘不掉。”
*
翌日清早,温恪洗濯了一身的旖旎香气,又在衣上细细地熏了一遍老山檀,这才正了衣冠,驱车前往容府辞行。
容府,清音阁。
容老先生坐在八仙椅上,呷了一口清茶,笑呵呵地望着温恪:“恪儿何时启程?”
“回先生的话,明日辰时。”
“嗯,不错。”容仪点了点头,叹道,“上京城不比咱们临江,是个再浮华喧嚣不过的地方。你儿时或许觉不出什么分别,如今年岁渐长,像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总免不了被这些纸醉金迷的东西引去目光。”
温恪坐在下首,虚心听教。这番话魏殳昨夜便同他说过,可一样的话从不一样的人口中道来,况味便全然不同了。
他眼底忍不住浮起笑意,容仪抚掌捻须,慢悠悠道:“该教你的,这些年早已教过。把四书五经上油印的文字背得滚瓜烂熟,那算不得什么。书本经文有穷尽,可这些为人处世之道,终究要自己一点点体悟摸索。”
“先生教训的是。”
容仪点点头,坐在下首的少年气度高华,形貌昳丽,行止雍容优雅,言谈不拘一格,比之年轻时的平章大人,隐隐有青出于蓝而胜之的意思。
想不到近三年的时光一瞬即逝,临到行前,饶是叱咤风云的前朝遗老,容仪竟有些不舍了。
眼看着自己一手雕琢的璞玉要送去暗流丛生的上京城,容老先生感慨万端,一边盼着他在朝堂崭露头角,年纪轻轻便能建功立业,一边又像个慈父般担心自己的孩子木秀于林,为风所摧。
“我……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恪儿,千言万语尽付一句——”
“莫忘初心,方得始终。”
师徒二人言谈甚欢,其乐融融。屋外天寒地坼,清音阁里却惠风和畅,才一霎眼的功夫,便已到了午膳的点。
温恪端坐琴前,一曲《获麟操》抚罢,容仪笑着接过曲谱,一阅之下,更是赞不绝口:“‘行步而中规,折旋而中矩’,好曲,好字。”
容仪将减字谱翻过一页,捻着白须,缓声道:“这一手书法颇合眼缘,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温恪心里一动,不着痕迹地笑问:“先生在何处见过?您欣赏的人物,想必不同凡俗——上京城吗?”
容仪点点头,又摇摇头。
爱琴之人皆爱谱,这一版的《获麟操》,谱子打得格外好,想必出自音律行家之手。容仪难免有些心痒,有意问自己的学生讨来,誊录一份慢慢品赏。
“先生可曾记起?这般风流雅客,弟子极愿结交。倘若有幸能得先生引荐,那再好不过。”
容仪沉吟片刻,望着题头的“获麟”二字出神。
写得一手这样的好字,又精通乐理,他旋即想起一个被尘封在记忆中的人来,转瞬之后,又化作怅然一叹。
——那人戍卫边城,从来只会埙,不会琴。
遑论上京名士如云,这小小一份琴谱上所展露的才华,还当真指示不了什么。
“恪儿的谱子从何处得来?”
温恪不错目地望着容仪,从容道:“一位姓魏的友人。”
容仪闻言,霍然起身,广袖无意间带倒了流光盏,当啷一声,茶盏跌落在地上。
君山银针淋淋漓漓泼了一地,衣袖又湿又烫,容仪呆立半晌,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位前朝老臣很快平复了心绪,长长的山羊胡却依旧微微颤抖:
“他……他年方几何?是不是单名一个‘昭’字?会使弓,爱打架,一骑列电般的狮子骢,从朱雀大街最南端当先冲到含光门——”
温恪心里一揪,说不出地难受。他不知容仪究竟是何立场,摇摇头,模棱两可道:“年岁与我相仿。单名一个‘戈’字。都不会。”
容仪愣了愣,慢慢坐回椅中。他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儿,可那人唯一的子嗣,也应当早早受尽诏狱酷刑,夭折在那暗无天日的阴冷囚牢里。
“阎王闩”公申丑——凡是在他手下走过一遭的囚犯,尽数抽筋断骨,生死难料,遑论一个天真无忌、年仅七岁的稚子。
“……先生?”
容仪勉强笑了笑,将琴谱搁下,不愿再想这些伤心事。
灰袍侍仆将自家老爷无意间打翻的茶水收拾干净,清音阁里檀香氤氲,师徒二人很默契地转移了话题,随意谈了些无关紧要的风雅逸事。
容仪对这个关门弟子满意得不得了,左看又看都是喜欢,捻着山羊胡,笑眯眯道:“恪儿,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老夫一生勤于学问,只老来得了个姑娘,取名‘琉璃’,宝贝似的宠。如今正值豆蔻年华,依旧孩子气得很。”
温恪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颤,君山银针在流光盏里轻轻一晃,容仪却已将他这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分毫不差地看在眼中。
老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话音一转,笑道:“我那丫头身子骨虚,却顽皮得很,一意留在上京城,天天写信缠着我,说想要个哥哥。”
温恪怔了怔,却听容仪慢悠悠道:“恪儿,我在临江传道授业,却也为寻一故人。琉璃寄居上京,我身为人父,却无法事事照拂,实在是我的过错。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愿?”
容仪见他久不应答,叹道:“那丫头是个麻烦精,一步一喘的西子病,还专爱惹是生非。她孤零零养在外祖膝下,也没有同龄的玩伴,老夫想拜托你稍加照拂,若有可能,也稍稍替我管束一二,劝她读书写字。”
授业恩师都客气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未免令人心寒。温恪心下一松,向容仪奉了茶,恭敬道:“弟子从命。”
*
马车辚辚从容府驶出,临至鼎泰号,温恪让平沙停了车。
“小郎君,今日是上元节,节日所需之物,苏斋伯伯已尽数差人采办好了。”平沙从袖中取出一列长长的清单,奉给自家少爷,“您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温恪的目光从一长串姿容各异的的“仙鹤灯”上掠过,满意地点点头:“甚合我意。没有旁的吩咐了。”
温小郎君转身下了车,从怀中取出一只漂亮的紫檀木匣子,轻轻打开一线。
匣子里装得满满当当,都是裁好的花笺纸。纸上细细熏了梅花香,每一张的花色都不一样。温恪望着匣子里的花笺,忽觉自己幼稚极了,可偏生这样笨拙的傻事,他做得满心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有自己的cp,是友军哦~下一章上元灯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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