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波同醉眼流(下)

    魏殳似有所觉,微微侧身, 蹙眉问:“看什么?”

    温恪笑嘻嘻地跟上来, 很不正经道:“灯下看美人,情醉眼波横——”

    他两三步行至魏殳身边, 借着大袖与披氅的遮掩,指尖贴着那人清瘦的腰身, 沿玉带钩轻轻滑下, 勾起流苏坠着的象牙埙, 在那牙雕白鹤上很坏地摩挲了一下。

    “……我家澡雪, 可真好看。”

    魏殳打落他作乱的手, 佯怒道:“好好说话。你父亲和容老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温恪虚心受教, 旋即轻咳两声, 面容一肃;可笑意漾在他眼中, 怎么也藏不住。少年点漆般的眸子映着辉煌绚烂的灯花社火, 亮如辰星, 可那漫天星河里, 只映出魏殳一人的影子。

    “……愣着做什么,走了。”

    魏殳被他瞧得莫名耳热,偏过头, 转身走去人潮里。

    继昨日挑明心迹, 温恪私下的言行竟越发放肆大胆,专爱变着法子作弄他。

    长华街的灯花夜市锣鼓喧天,魏殳容色自若地随意闲逛,偶尔在沿街商铺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边驻足。他的神情清冷疏淡, 一如往昔;唯有腰间那被温恪撩过的流苏带,如醉春风般轻轻一晃。

    “哥哥喜欢这些吗?”

    温恪走近前来,从那小贩子的货架上拿起一支纸风车。

    这架风车做得很漂亮,大大小小十五只旋子,用的都是双面异色的流光纸,繁花般叠成一树。正中最大的那个剪了三十六瓣彩叶,凉风拂来,十五只风车扑簌簌飞旋,溢彩流光,说不出的好看。

    “二位公子爷,这风车只卖七十五枚铜板。赏个光吧,多漂亮呐。”

    温恪对这些小孩子爱的东西没什么兴趣,见魏殳流连不去,忍不住要打趣他:

    “澡雪想要吗?喊我一声‘哥哥’,这一大排的纸风车,我全买来送给你。”

    那小贩闻言,惊喜不已,连连哈腰道谢。魏殳却从摊位角落一只并不起眼的小木匣里取出一枚黑乎乎的珠子,冷玉似的指尖旋着陶珠轻轻一抛,一串流泉般的泠泠细响从珠子孔隙出传来。

    “——有银的么?”

    “这位公子爷,鄙处只有陶的响珠。嗨呀,咱是小本生意人,哪会卖银响珠呢。”

    魏殳怔怔地望着手中泠泠作响的陶珠,像是想起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轻轻一叹,将珠子放回木匣里。

    “多谢,不用了。”

    温恪见魏殳没了兴趣,反倒对这些他往常所瞧不上眼的、小孩子的玩意多了三分好奇。

    温小郎君与那小贩鬼鬼祟祟絮絮低语,魏殳便站在三尺外璀璨的花灯下等他。

    几枚爆竹在前方不远处的广场噼里啪啦炸响,喜气洋洋的广红褙纸在冰冷的北风中四散飘飞。

    ——咻!

    一条银龙窜天而起,魏殳循声望去,只见那火龙呼啸着旋飞,在众人欢呼赞叹声中摩云而过,“嗤”地一响,在深黑的夜幕里迸作万千星辰,绚烂光华煌煌白昼,只一瞬的功夫,又熄灭了。

    刹那芳华逝,弹指红颜老。

    他的童年罹遭惊变,那枚银光灿灿的响珠与儿时短暂的快乐恰似这流星划过夜空,早已消逝在经年的尘埃里。

    “澡雪,我们走吧。”

    魏殳恍惚回神,温恪习惯性地替他拢了拢已经系得很好的斗金裘,微笑望着他。

    ……也对,那些曾经的辉煌早已随风散去,于一无所有处,依旧有人不计前嫌、不求回报地待他好。

    魏殳心头微涩,按着饮冰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他低眉敛去不合时宜的心绪,哑声道:

    “……好。”

    *

    岑照我新买了一份儿寸金糖,在长华街临街最豪奢的摘星楼里,点了半斤“神仙醉”。

    满桌皆是山珍海味,岑照我坐在临街雅座,对面前的玉盘珍馐不屑一顾。文丑面具摆在桌边,这位尊贵的掌灯右使肃容端坐,优雅地执了象牙箸,挑开焖得破烂的陈荷叶,夹起一筷子焖烧鸡。

    鸡肉又干又柴,已冷了。

    岑照我一筷接着一筷地吃,像是嚼着什么山珍海味,目光涣散,神思不瞩。

    他一人独坐雅间,桌对面却摆着一副空碗筷,不知是给谁留下的。

    岑照我闷闷不乐地将荷叶鸡吃完,仰头饮酒,迷离的醉眼觑向窗外喜气洋洋的凡俗众生,搁下金樽,不屑地冷笑。

    “愚民,聒噪。”

    这刻薄的笑意还未淡去,熙攘的人流中,竟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玉簪挽着青云发,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长的斗金裘下,那条烟青色的长流苏月光般一闪,衣袂飘动间,隐约显出一枚玉似的坠子。

    芸芸众生之中,那人姿容秀特,鹤立鸡群,教人过目难忘。

    ——阿鹤,一定是他的阿鹤!

    凉风吹彻,岑照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他心跳如雷,匆匆抓过糖纸包,佩上京戏谱,单手撑上窗台,竟从三层高的雅间一跃而下——

    晚风扬起他的银袍,衣袂翻飞涌动,如鹞子张开翅膀。

    长华街众人惊骇万分,纷纷闪身避让,只听答地一声,那佩着文丑假面的青年已轻巧躬身落地,摘星楼雅间窗台上忙不迭探出个人影,高声呼喝:

    “哎哎哎——这位客官,您还没付钱呢!”

    岑照我哪管得了这么多,他胡乱推开人群,可那袭华贵的斗金裘早已远远地消失在一片灿烂的灯花社火里,随着人潮,向东而去。

    “少主人——”

    长华街热闹非凡,四处尽是小贩吆喝声,与锣鼓胡琴声;掌灯右使那句呢喃般的呼唤,也随着晚风,消逝在人群的欢笑里。

    *

    长华街离春溪并不太远,沿溪向东去,便能望见胭脂湖。

    喧嚣随着社火远去,春溪岸边反倒显得格外宁静。

    一轮皓月高挂中天,在这正月十五的上元夜,星辰便显得格外黯淡。三三两两的有情男女私会柳梢下,静谧的溪面上,飘着几星零散的河灯。

    魏殳不知这些河灯有什么可看的,温恪执意要来,他便也安静地陪着。二人笑谈间,不知不觉已走近胭脂湖畔,魏殳正低头望着月下长长的树影,忽听温恪轻笑一声:

    “澡雪,快看。”

    魏殳疑惑地抬眸,忽而停住了脚步。

    ——眼前一片彻亮,胭脂湖银镜般的水面上,倒悬银河般浮着上千盏小小的花灯。一轮银月投入水中,随着粼粼波光轻轻一晃,旋即化作细碎的银屑,湮入碧波里。

    魏殳走近湖畔,一只小灯随波逐来,停在岸边。他俯身一望,才发现灯中藏了条小笺,歪歪扭扭写道——

    “愿我祖父长命百岁,愿鹤仙如意安康。”

    魏殳心中微动,阅至另一盏河灯,灯中小笺上的字迹端正工整,写下一行“望秋闱顺利中举,鹤仙如意安康”。

    这些小小的花灯随波在湖面上下浮沉,姿态各异,竟都是戏水仙鹤。几只悬停岸边的鹤灯里,都藏了各色小笺,笺上字迹或笨拙如长虫,或端雅如钟鼎,临江百姓奉与河神那千奇百怪的心愿后,无一不添了句“鹤仙如意安康”。

    二人团坐在湖畔枯草甸上,正闲话赏灯时,一对母女捧着花灯打远处走来。

    那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子,小心翼翼藏在仙鹤灯栩栩如生的翎翅中,爱惜地抚了抚小鹤的丹顶,一双水汪汪的杏眸望着母亲取出火折,将灯芯点亮。她犹豫了一会儿,怯怯地问:

    “娘亲,将花灯献给鹤仙子,我的愿望就会实现吗?”她吸了吸鼻子,满怀期待道,“我想要爹爹早日归来,云中太冷啦。快回临江吧,我和娘亲都在等你。”

    小姑娘说完,依依不舍地亲了亲明亮的鹤灯,将女儿对戍边父亲的思念,一并寄去春溪里。

    仙鹤在湖中随波逐远,渐渐没入那一片璀璨的银河中。小姑娘踮起脚尖,拼命向远望去,直到那小小的鹤灯在视线中再也不见。

    她一把牵住妇人的衣袖,双眼在月色下兴奋地闪闪发亮:“娘亲,鹤仙真好!您等了十年,爹爹这回总该给我们来信啦!”

    魏殳怔怔地望着那对母女,二人放完河灯,有说有笑地往长华街行去。

    “寻常百姓的愿望,真的很单纯。那些千姿百态的心愿汇在一处,却是民心所向。”温恪笑吟吟地望着魏殳,又道,“这是平章府今年分赠临江千户的许愿灯,我私心让他们添了一句。”

    温恪言罢,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的木匣子,匣子打开,里头盛着的,竟是一只做工蹩脚、歪歪扭扭的纸糊仙鹤。

    魏殳像是想到什么,忍俊不禁地将鹤灯从匣子捧出:“这是恪儿做的?不像。你的手艺可比这好多了。”

    温恪哼了一声,擦亮火折,将白鹤腹中的灯烛燃起。

    明亮的烛光捧在二人手中,小小的一团,暖洋洋的,像抱着一团小太阳。温恪从怀中摸出一枚纸签,偷偷瞧了魏殳一眼,趁人不注意,飞快塞在鹤灯翎下。

    “恪儿写了什么呢?”

    温恪但笑不语,俯身将花灯漂去水上,轻轻一促,那小巧玲珑的白鹤便向远方漂去。

    魏殳见他笑得不怀好意,心下不免生疑。他将一枚石子扣在指尖,作势要将那花灯打回来,温恪连忙按住他的手,好声好气地劝道:“不逗你啦,花灯漂回,那许愿可就不灵了——澡雪真的想听么?”

    魏殳乜了他一眼,显然不信这人会轻易松口。果不其然,温恪扣着他的手腕,欺近前去,诱哄道:“亲我一下,告诉你。”

    “……还是不必了。小郎君自己留着吧。”

    温恪悻悻然松开手,就知道魏殳一向不经逗。二人坐在湖畔,带着湖潮气的晚风拂面而来,一轮皓月映着满池星河,恍若九天仙境。

    “……哥哥,我明天便要走了。”

    魏殳一怔,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温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

    “上京城离临江好远。这一去,我不知究竟多久才能回来。”片刻前轻快的气氛消散殆尽,温恪小心翼翼地覆上魏殳的手,慢慢收紧,“我……我放不下你。澡雪不愿随我去上京城,那愿意留在临江,等我衣锦还乡吗?”

    魏殳低眉不语,温恪抿起唇,暗恨自己操之过急。他望着远处粼粼的波光,轻轻摩挲着魏殳的指尖。在长袖的遮掩下,一枚凉浸浸的珠子骨碌一动,顺着温恪的大袖,滚入魏殳手中。

    魏殳有些疑惑地低下头,翻转掌心。那东西随之泠泠一响,竟是方才那小贩摊位上,他多看了一眼的陶响珠。

    “我许下的愿望,很简单。”温恪望着一湖璀璨的灯影,眼里盛满温柔的笑意,“可我一人的声音太弱太小,只好藉由临江千万百姓之手,上达天听。”

    “真傻,对不对?”

    温恪忽然将魏殳紧紧拥入怀里,涩然道:“我只要我的阿鹤平安喜乐,可你老是生病,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

    “……我只恨当年行香雅集,为什么不同父亲老老实实坐在听香水榭里,听那些酸腐书生高谈阔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同沈绰骑马嬉乐呢?”

    银灿灿的月华里,魏殳的长睫轻轻一颤。腰间忽然被人勒紧,温恪咬紧牙,恨声道:

    “没有那匹马,没有那条猎犬,缘分便尽了。桃花溪下那惊鸿一瞥,真教我赔了一辈子进去。”

    “澡雪。我走了,要好好待自己。不喜欢的事,不用强逼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东西,也不用假装自己喜欢。”温恪顿了顿,委屈道,“对我也一样。”

    “给我三年之期——三年期满,我来接你。”温恪轻轻松开怀抱,望着月下魏殳静悒的面容,微笑起来,“不做谁的奴仆,也不做谁的附庸。堂堂正正站在太阳光下,用你自己的名字。”

    魏殳惊讶地睁大双眸,却听温恪揽着他,低声耳语:“日月之明,方为‘昭’。这么好听的名字,合该天天被人唤在口中,我才舍不得让人家藏了去。”

    “——魏昭,我心悦你。一辈子。”

    魏殳惊悸不已,一把攥住温恪的衣袖,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你究竟从何处——”

    “嘘——”

    温恪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低声道:“容老先生的府邸在东华街最里进。你若知他为人,又同他有旧,不妨去寻他吧。”

    魏殳蹙眉望着温恪,宁静的月色里,那少年微笑着回望他。

    这世上向来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

    他早已不是魏昭了。官家敕封的小公爷自然不缺鞍前马后的人,以魏殳如今那样的微末残贱之躯,竟能得一人如此倾心相待,何其有幸。

    魏殳似是想说什么,可千言万语浮至心头,皆化作轻轻一叹。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黯淡无光的粗陋桃符,冷玉似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符上碎裂的白鹤,哑声道:

    “……恪儿,我什么也没有,许不了你什么。”

    魏殳指尖微动,犹疑许久,还是勾着那桃符上绯红的玉线,绕上温恪颈间:

    “……倘若这枚桃符能让你开心的话,我愿意送给你。”

    *

    “温……恪……”

    胭脂湖畔枯柳斜长的阴影下,文丑眉目渐渐下耷,似哭似笑。

    银灿灿的月华映出湖畔二人相拥的身影,那袭华美的斗金裘软软铺在地上,温恪覆着他的阿鹤,轻轻地吻。

    岑照我双手神经质地颤抖,他将膝上一包打开的寸金糖粗暴地扫在地上,胡乱从袖中摸出那枚刻着白鹤的银响珠,捧在手心。

    文丑面具夸张上扬的唇角涂着一层喜庆的丹红,恨极爱极般,小心翼翼地吻上珠上的白鹤。

    ……原来在他醉心复仇的十年里,早有人取代了他的身份。

    赠阿鹤寸金糖,陪他游灯市,以并不宽厚的肩背,竭尽所能地为他遮风挡雨,疼他,宠他。

    他岑溪已不再重要了。

    他的阿鹤……栖在了仇人的怀里。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心!

    老天爷当真给了他莫大的讽刺,那白惨惨的文丑假面只能藏在晦暗的树影中,望着远处灿烂的星河,于无声处,状若癫狂地仰天大笑。

    大笑,又大哭。

    他的背影清瘦、苦寒,在周遭热闹的灯影里,孤寂又萧索。

    *

    魏殳躺在斗金裘铺就的软垫上,气息不稳地望着中天圆圆的月亮。

    他哪料温恪竟这么磨人,早知如此,根本不该轻易将鹤符赠他。

    魏殳将温恪轻轻推开,嗓音微微带着哑意:“……没有下次了。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流水般的月华下,他的眼角微微晕红,墨琉璃般的眸子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受了欺负。

    不,是疼爱。

    简直让人……喜欢得不得了。

    夜已深了。晚风寂寂,四野格外宁静。

    温恪轻轻在魏殳唇上啄了一下,在那人愠怒的目光中,附耳轻哄:“澡雪,你喜欢我家那只猫吗?”

    “又懒又娇的,送给你。”他轻轻拢了拢魏殳的鬓发,低声道,“他们都说这猫像我。我看了好久,都没发现哪有像的地方。哼,养了它这么久,费了这许多心思,如今总算能派上点儿用场——”

    “我不在的时候,就让猫陪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1v1,岑溪哥哥没有机会的,嗯!

    保护环境,人人有责_(:з」∠)_ 小说纯属虚构,现实生活里,放这么多河灯肯定是不(罚)行(款)的啦。

    下一章分卷,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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