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大人在上京官邸替温恪置办的接风宴,可谓占尽了风雅。
国都多得是锦衣玉食、朱轮华毂之家, 时人不仅崇香尚道, 在“吃”这一字上,更是穷了心血地讲究。
本朝开国以来, 高祖皇帝便立下“御厨止用羊肉”的规矩;鱼羊合为“鲜”,雪鳜鱼更是上京一绝。
如今立春刚过, 还不到桃花盛开的时节, 上京城又地处北方, 肥美的鳜鱼可谓十分难得。
今日平章府为温恪接风的“雪霞宴”琳琅满目上了整整三十六道以雪鳜鱼为主材的精致佳肴, 每一道皆风雅别致, 色香俱全, 这一席盛宴下来, 花销可逾千金。可温有道贵为当朝宰执, 对他而言, 这样的千金一宴, 根本算不得什么。
今日温恪来得匆忙, 平章大人未及广发请帖,父子二人端坐席间,坐于下首位的, 则是几名温有道亲信的僚臣。
偌大的熙春堂, 三十六道精致菜品,堂屋四角点了金红纱栀子灯,微曛的柔光斜斜打在宴桌上,映得案上玉盘珍馐金翠辉煌。
——鳜鱼银棯子面, 羊白肠签菜鱼,金玉羹,醉酿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席间可称一绝的,便是一道“乱珠江珧柱”——雪鳜鱼以高汤吊煮,再小火收汁;煸炒为茸后,以状元楼秘法压制成珍珠大小的“珧柱”,盛在乌银打就的江珧贝壳里,色香俱全,妙夺天工。
温有道见温恪吃的不多,挑了一筷子江珧柱,对他微笑道:“恪儿,这‘乱珠江珧柱’寓取‘鱼目混珠’之意,以雪鳜鱼仿江珧柱,也算别有意趣。这菜品倒算难得,尝尝吧。”
温恪依言尝了一口,搁下筷子。那用雪鳜鱼假冒的江珧柱汤色浓白,入口即化,可尝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约莫同真的江珧柱是一般口味。
“父亲,这是状元楼主厨师傅最拿手的菜么?”
“正是。恪儿觉得如何?像这样的一道‘乱珠江珧柱’,价逾百金,几可同皇宫御膳媲美,在寻常百姓家,可是吃不到的。”
温恪心里咯噔一声,凝眉望了父亲一眼。他在临江祖宅与魏殳举止亲昵,整日形影不离,想必温苏斋早就同父亲传了信。
可温有道神情自若地添菜、斟酒,时不时同坐在下首的那几位僚臣把酒言欢,方才之言反倒更像是无心之举,别无他意。
温恪暗自松了口气,可经此一遇,他更是没了胃口,满席的珍馐佳肴直如残羹冷炙,色香再别致,落入心头,也不过味同嚼蜡。
三十六道不同的菜品,三十六般花样的雪鳜鱼。
从临江到上京城,沿路往北,城门之下,饿殍遍地。这些饥寒交迫的庶民百姓苦苦哀求但为一粟,父亲贵为当朝平章事,坐在皇城天子脚下,可这些高墙外遥远的哀哭……他真的听得见吗?
温恪望着状元楼主厨费尽心思做来讨好公卿贵胄的菜品,竟莫名怀念起上元夜在临街矮棚里的那一筷子红豆糕来。
粗陶的碗,软糯糯的甜糕,再陪着自己心爱的意中人,赏一轮至公至允的明月——
或许,这便是万千寒苦百姓所能求到的、最丰盛的一餐了吧。
*
晚膳过后,温恪沐浴罢,趴在齐云堂书案上发呆。
他望着桌前一盏小小的辉月灯,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温恪慢慢起身,从一大叠的课业里,翻出一封厚厚的信函。
“小郎君,您可有什么吩咐?”
堂屋外传来三声叩响,温恪恍惚回神,披衣将门打开。隔扇门才刚开了一线,只听答地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柔柔地滑过他的颈项,摔在了地上。
温恪垂眸一望,门外的长史孙张竟先一步弯下腰,将那小小的东西拾了起来。
“小郎君,这是……”
黯面符,折翼鹤——正是温恪一厢情愿讨来,哄魏殳亲手替他系上的姻缘线。
那红玉线不知何时竟断了,温恪瞳眸倏地一缩,莫名一阵心慌意乱。他敛下所有的情绪,对父亲的僚臣礼貌道:
“孙先生,这是我落下的桃符,还请先生还我。”
“啊,是是是。”
孙张忙不迭点头,将桃符双手奉还,却见温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郑重地递在自己手中:
“劳烦孙先生差人将这封信送至四门馆,交给安广厦安大人。”
孙张接过信函,将信封前后查看一番,长眉微微一挑,疑惑道:“小郎君,安大人他早已不在四门馆当差了。这封信函……是您要寄给他的么?”
*
临江城,铜官村。
魏殳端着一只脸盆大的陶碗,挑开竹帘子打外面进来。
立春已过,可今年的天气却依旧格外地冷,三五不时要下一两场细雪,缠绵的寒气直要冻到人骨子里去。
他右手掌心的伤还未好全,自从上回穷尽心力给安广厦写了封回信,如今右手经脉寸断般不听使唤,一握笔,便止不住地发抖,写出来的东西鬼画符一般,索性投了笔,练练左手剑。
“啊哟,公子回来啦。”
常细娘忙完手头的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魏殳转身一看,才发现曹玄机也在,那邋遢老头揣了一兜香瓜子,正同书案上的橘猫大眼瞪小眼。
案上的笔墨都已收拾了,空荡荡的桌面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陶埙,正是温恪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魏殳将陶碗搁在书案上,橘猫耳朵动了动,伸出一只肥肥的猫爪,在那陶埙上挑剔地摸索一番,拨到边上,复又瞪起一双蓝宝石似的猫眼,锲而不舍地同曹玄机对视。
“看什么看?看你大爷我好看!”橘猫还未动作,曹玄机反倒率先委屈起来,“我的少爷,您怎么捡了这么个祖宗回来!”
魏殳好笑道:“他的主人有事走了,把猫托给我照顾。”
“托您照顾?那人府上几百个奴婢断手断脚啦?一只猫都伺候不好?”
“曹玄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何必同一只猫置气呢?”魏殳取过一副竹筷,将那脸盆大的陶碗里稀稀拉拉的兑水猫食随意搅了搅,端到宇文喵喵面前,叹道,“苦了你了,吃吧。”
橘猫温顺地甩了甩尾巴,小小地喵呜一声。
这只富贵的胖猫蹲在常细娘家破败的茅舍里,登时蓬荜生辉,贵气逼人。
它可不是一般的猫,用餐前还有许多讲究,就算如今的猫饲料只有泡了水的无油无盐黍米窝窝头,依旧要先洗个猫脸,直到将胡子嘴巴和那肥肥的猫爪都舔得干干净净了,才会优雅地低下猫脑袋,在那破陶盆里小小地嘬一口。
常细娘是个慈爱的老妇人,虽然如今年纪大了,日子又过得清苦,可她依旧怀着小女孩般的柔软,最爱毛绒绒的小东西。她一见宇文喵喵,爱惜得不得了,抚摸着橘猫金灿灿的猫皮,由衷赞叹:
“这一身皮,瞧瞧,多金贵呐。晒在阳光下,还会闪闪发光呢。肯定很值钱。”
橘猫像是知她在夸赞自己,高傲地仰起头,得意洋洋地甩了甩毛尾巴。
它才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猫——它被温恪一手养大,向来只对少爷和少夫人撒娇,有原则得很。
橘猫舔完猫爪,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刚低头舔上盆中泡发了的黍米窝窝头,曹玄机忽然“呸”了一声,怒骂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本也没多少钱,全给你一个猫吃穷了!撑死你算了!”
橘猫吓了一大跳,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它好委屈,大叫着跳上魏殳的膝盖,拼了命往人家怀里钻,等耳边叱骂声暂歇了,才敢偷偷露出个毛茸茸的猫脑袋,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它也不想长这么胖的。
它才不稀罕什么黍米窝窝头,白菜青菜叶,它只稀罕喂它饭的那个人。
它是被温恪从菜市口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猫,如今就算没有温府高墙广厦为庇佑,更没有海味山珍作佳肴,那也没关系。
有魏殳在,哪里都是家。
“咱们穷人家的猫都是养来捉耗子的,我的少爷,您接来这么个祖宗似的供着,算什么事儿嘛。”
橘猫假装没听见,好委屈地在魏殳膝上窝着,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唤,却忍着一声不吭,蹭了蹭那人的手,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好温柔的呼噜声。
“撒娇,耍赖!和那温恪简直一个德性!”
魏殳一边忙着伺候橘猫,一边还得安抚老人,都快给他俩烦坏了。
他将橘猫抱在膝上,亲手端着陶碗,橘猫委屈巴巴地望着魏殳,舔了舔碗里蔫了吧唧的水煮菜叶子,又讨好地舔了舔魏殳的手。
“喵呜——”
曹玄机见这猫撒娇装无辜的无赖模样,颇为不齿。可叹他一个糟老头子,竟也沦落到同猫吃醋的地步。曹玄机有苦说不出,噗地吐出许多瓜子壳,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的少爷,您这么多年赖在临江不愿意走,还说不是为了那高墙里头的小麒麟?
“如今这灾星总算走了,您也别留在这小小的临江城了。
“物是人非,一眼望去,全是伤心地。偌大的一片格式馆,当年的画栋雕梁都烧成了废园——哎,稍等会儿,今年的行香雅集,哪个不长眼的来主事啊?”
魏殳挠了挠猫耳朵,敛眸淡淡道:“谁来都一样。十年过去了,那些烦人的苍蝇蚊子,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虽说如此,他的容色还是微微一沉。魏殳喂完猫,将饮冰剑挂在腰间的玉带钩上,随意取了件烟青色的披氅,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转身出门:
“我去一趟东华街,倘若晚饭之前没回来,速速收拾细软,带常细娘离开此处。”
曹玄机一口瓜子呛在嗓子眼,猛烈咳嗽起来:“爷爷,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我没在开玩笑。曹玄机,我知你主意多,在这江湖上的人脉也广。若我出了事,速带细娘藏起来,避过风声。”
作者有话要说:象牙埙还没有送出去,他俩还会再见面的。
(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异 地 恋!)
【注】
御厨止用羊肉——《续资治通鉴长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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