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尚早,临江城的大街小巷却静悄悄的。
春天悄然而至, 巷子里的老枝都渐渐生发了新芽, 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依旧彻骨地冷。魏殳早年在诏狱酷吏手中受尽刑求, 病根早已缠绵入骨,最是怕冷。
旧氅很薄, 轻烟一样拢在魏殳瘦削单薄的肩头。他随意拢了拢披氅, 从怀中摸出一张拜帖, 就着金灿灿的阳光, 端详着帖尾横不平竖不直的“生昭再拜顿首, 敬颂春安”, 迟疑着想撕, 许久之后, 叹了口气, 终是将这封写得不堪入目的拜帖收回袖里。
橘猫吃饱喝足, 懒洋洋地走在后面, 踏过满地的碎叶枯枝,悄无声息跟着他。
魏殳绕过临江城高高矮矮的门楼牌坊,刚一拐进东华街西侧的子规胡同, 骤然停住了脚步。
——叮泠泠。
远处飘来一阵雨雾一样的铃铎声, 又听扑棱棱一阵羽翼翻飞之响,几只乌鸫啸叫着掠过晴空,歇在对面东华街高高的山墙黛瓦上。
冷冷清清的胡同里,寒风擦着墙垣, 簌簌地响。几片枯叶从枝头飘落,不远处的巷子里,逆光站着一位身长玉立的青年。
——银衣,银袍,竹斗笠;斗笠的阴影斜斜向下,勾出那人惨白一片、圆滑拙重的下巴。
魏殳蹙起眉,掩在披氅下的左手,悄悄按上了饮冰剑。
那人的身影微微一晃,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银衣人披着灿烂的金霞,华贵的鱼鳞云纹靴踏碎满地的枯枝败叶和广红褙纸,一步步朝他走来。
——嘎吱,嘎吱,嘎吱。
跫音极轻,极稳。
所过之处,旋飞的落叶倏忽一顿,转瞬之后,又寸寸化为齑粉。
魏殳猛地扣上玉剑彘,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来客。
气息内敛,蕴放自如——想来此人的武功,早已臻于化境。
那人斜长的影子打在子规胡同斑驳剥落的粉墙上,只一瞬的功夫,满地黄叶扑簌簌旋飞,斗笠人并指成刀,挟风雷之势,朝魏殳面门直直袭来!
——铛!
饮冰呛然出鞘,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霜刃与猝然出鞘的鸳刀狠狠撞在一处。一阵磅礴的劲力顺着两刃相击处汹涌而出,拂起魏殳的长发。
“阁下何故拦我。”
斗笠人不言,不动,下颌惨白如敷粉,紧扣于左手的一把鸳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天崩地坼般可怖的情绪。
“少……”
魏殳直觉不对劲,右手使了巧劲一推一挽,饮冰薄薄的剑刃在深巷抖出一阵悠远的龙吟,弹指之间,七剑齐出,无数冰冷的霜花翻涌着刺向银袍人压低的竹笠。
噗地一声轻响,斗笠应声劈落。
竹篾在寒风中四散纷飞,银袍人兀自岿然不动,魏殳紧紧盯着那人遮掩的面目,双眸瞳孔一缩,又倏地放大。
这斗笠之下藏着的,竟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白惨惨的敷粉,红若丹砂的靥,两道细眉哀哀下耷,铜铃大的双眸含嗔带睇,似哭似笑地望着他,赫然是一张文丑的假面。
魏殳骇了一跳,不由倒退半步。
空巷中的落叶在靴下吱嘎一响,那人像是受惊般横搠鸳刀,噌地一声,文丑背后另一把鸯刀凌空出鞘,稳稳落入那人右手掌心。
——银衣,银袍,鸳鸯刀。
是岑溪。
魏殳心跳如鼓,扣着饮冰剑的掌心微微沁汗。那面色惨白的文丑怪人踉跄着朝他走近一步,双手颤抖着,将双刀奉上,单膝跪地,呢喃般开口:
“少主人,您不认得我了么?”
魏殳抿起唇,挑剑将那双刀击落。那人呆呆地望着滚落污泥枯叶堆里的一对宝刀,忽而明白了什么,疯了似的仰天大笑:
“好,好。你肯保他,却要杀我!”
他霍然起身,一把扯下文丑面具,狠狠砸在地上。那十两纹银买来的东西在空巷冷硬的青砖上砸开一道长长的裂痕,滚了滚,埋入枯叶里。
有什么东西像是被一并丢弃了,岑照我面含怒煞,慢慢回过身,金灿灿的阳光描摹过他俊逸无双的面容,那光影随着风中摇曳的枯枝微微一晃,在他温柔雅致的眉梢,烙下一痕冷厉狰狞的刀疤。
“……岑溪。”
“你还认得我?阿鹤,你还认我这个哥哥?”
魏殳无意与岑照我对峙,手中的饮冰缓缓垂落。他迟疑地望着来人,沉声道:“你变了很多。从前的岑溪,不是这个样子的。”
“变?”岑照我轻笑一声,目光极温柔地抚过魏殳的面容,话音倏然变冷,“我变了,不错。可我的少主人——您,也变了。”
魏殳蹙起眉,岂料岑照我竟合掌击地,滚滚气浪拍得鸳鸯双刀应势弹起。魏殳旋即横剑相搠,岑照我的目光甫一触上饮冰,瞬间变得怒不可遏。他使了十成十的功力,双刀猛地一剪,震得魏殳气血翻涌,右手虎口一阵酸麻。
一滴血沿着崩裂的疮口缓缓向下,滑入饮冰的血槽,答地一声,落在青石砖上。
“阿鹤,你的剑在发抖。那些年公爷亲授你的武艺,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住口!”
魏殳冷冷地盯着岑照我,一字一顿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教。”
岑照我的目光一寸寸从魏殳眉梢滑至颈项,魏殳直如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舐过,被他看得几乎脊背生寒。
“……少主人,我全都看见了。”
魏殳不解其意,不耐烦地看着岑照我,冷声喝问:“香积寺山道十名黑衣刺客,是不是你布的局?岑溪,你同这‘拜火教’究竟什么关系?”
“呵,果然。阿鹤,你竟将‘弹梅落雪’教给他了?一个浑身沾满血腥的、肮脏龌龊的贱种,他有什么资格碰《饮冰录》不世的绝学!”
“少主人,您太让我失望了。那温恪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让你这样偏帮他!”
岑照我怒火中烧,望着魏殳手中那柄至公至允的宝剑。这分明是魏远游为数不多的遗物,如今竟为一个奸邪卑鄙的仇敌之子,将那湛若霜雪的剑刃,对准他一个忠心耿耿的旧臣。
“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岑照我周身陡然迸发出渊渟岳峙般的骇人气势,手下双刀使了十成的功力,毫不留情地劈、削、刺、砍,海浪般的杀招直直向魏殳袭去。
“我看见你赠他桃符,我看见他抱着你!”
“胭脂湖上元夜,多美的月色。你任由他按在地上,揉在怀里,辗转厮磨,肆意轻薄!”
魏殳听得气血翻涌,咬紧了银牙。可右手新伤叠着旧伤,他空有妙至毫巅的剑术,却无气力相继,岑照我功力已臻化境,此时的魏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铛!
鸳鸯刀呛然铮鸣,岑照我面含厉色,磅礴的内力自左手涌出,滚滚气浪同饮冰剑震在一处,魏殳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口中咳出一抹猩红的血。
岑照我愣了愣,似乎没料到魏殳竟虚弱至此。他心中微微一恸,可那点微末的关怀在望见少主人颈间一痕红玉线时,陡然烧作更炽更烈的怒火:
“真没用啊。堂堂云中战神的独子,竟病弱得连剑都握不稳——还不如点翠楼里声娇体软的鸳哥儿!”
魏殳面无表情地拭去唇边的血迹,冷冷地望着岑照我。他抖落饮冰剑上的血珠,淡淡道:
“要打便打。你是父亲的旧部,不必拐弯抹角地寻着我的由头,对从前的主公不敬。”
“——打?那好,我满足你。”
魏殳心下一凛,手中饮冰抖出七朵漂亮的霜花,却见岑照我不闪不避,迎着霜剑,任凭锋刃直刺面门。
眼见饮冰就要刺中岑照我的眉心,魏殳心中一惊,到底不愿伤了旧臣。他右手疼得发木,却强忍着痛楚,将血糊糊的掌心抵上饮冰冷硬的剑彘,强行逆转,一改剑势。
鲜血顺着手心的伤痕点点洒落,饮冰斜斜向上一挑,只听当啷一声,岑照我头顶的银蝉冠被霜刃挑落,乌发流瀑般倾泻而下,在冰冷的朔风中轻轻飘扬。
“你……”
“呵,妇人之仁。”
岑照我并拢双指,在饮冰剑上一弹一扣,长剑应声落地,他轻笑一声,猛地将魏殳抵在墙角。
肩背处传来剧烈的疼痛,魏殳眼前一黑,只听嗤地一声裂帛,腰带寸寸断裂,玉带钩随之崩落一地——那是他身上除了象牙埙外,唯一值钱的东西。
大片苍白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天光下。
岑照我喉头微动,目光缓缓上移。那人雪色的颈项上,偏又坠着那样抢眼的一抹红,恍若在世间最清冷的仙君身上种下的相思蛊,既凛然不可侵,又妖媚而下作,红得……是那样的刺目。
“……这是什么?”
岑照我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麒麟符,贴着魏殳冰冷的肌肤,将那火烧似的红线慢慢勾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问:
“你同他私定终身了?!”
魏殳喘息未定,胸膛微微起伏,一把将麒麟符从岑照我手中夺下,冷声道:“没有的事。”
“阿鹤,你的眼睛会说话。”岑照我一把钳住他的下颌,喃喃叹道,“真漂亮啊——可它们明明告诉我,你在乎他。”
“你喜欢他吗?有多喜欢?”
“够了!岑溪,你没资格管我的事。”
魏殳冷眼看着岑照我,拢起衣襟,试图将这蛮不讲理的疯子推开。岑照我一双琥珀色的凤眸直直盯着魏殳的双眼,如情人间呢喃般,一字一顿道:
“肮脏。”
“下贱。”
“……恬不知耻。”
——啪!
岑照我扬手重重扇了魏殳一耳光,直打得那人耳鸣不止。魏殳苍白的面容瞬间浮起一片绯色的掌印,红得几可滴血。
魏殳慢慢拭去唇边的血迹,极轻慢地乜地岑照我一眼,墨琉璃似的眸子里满是辛辣的嘲讽,如看着跳梁小丑般,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经的振威校尉,冷淡道:
“与你何干。”
“他碰你了?你让他睡了?!”
魏殳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岑照我:“岑溪,这世间万般真情,落在你眼中便只有‘睡’与‘不睡’么?这些年,你未免过得太可怜——云纹靴,银锦袋,可惜心中空空,穷得还不如乞丐。”
岑照我恼羞成怒,一把揪住魏殳的衣襟,那人低咳一声,零星的血沫洒在他手背上,烫得掌灯右使心头一颤。
他的阿鹤在咳血。
一滴一滴,消瘦得好像快要死掉了。
不该这样的。
他的小公爷自小身体强健,长到七岁,从未生过病,就算跟着父亲行军行伍,再苦再累,第二天依旧生气勃勃,叫嚷着同他比箭,韧如蒲苇,百折不回,恰如琶密鄂高原上最桀骜难驯的烈驹。
一定有什么东西,被他弄错了。
岑照我心脏倏地抽紧,竟不敢再看魏殳。
鸳鸯双刀狼狈地横陈在地,他别开眼,涩然道:“阿鹤,你打不过我的。我……我也不愿再伤你。”
魏殳皱起眉,不知这人又要耍什么花样,却见岑照我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枚银灿灿的珠子,虔诚无比地放在手心,奉给他:
“从前的事岑溪不再计较——我的少主人,跟我回家吧。”
“我会好好照顾你。”
魏殳怒极反笑,扬手打落岑照我意图靠近的手:“我魏昭不是为你所有的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谁给你的面子?父亲么?”
岑照我愣了愣,旋即面色一沉,伸手贴至魏殳胁下,竟是想将他打横抱起。
“岑溪,你放开!”
魏殳眉目含煞,提剑欲刺,却被岑照我轻轻一扣,轻松打落。
“少主人,听话。”
岑照我散乱的乌发落至颈间,陌生的气息倏忽一近,密不可分地缠着他,魏殳呼吸一窒,几欲作呕。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狼。
——他魏氏不曾养熟的白眼狼。
“——喵呜!”
子规胡同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怒号,那胖得像球的橘猫箭一般从远处直冲过来,亮出尖牙,窜地而起,狠狠咬在岑照我手上!
“孽畜敢尔!”
岑照我吃痛,一甩手,将那恶猫远远摔在泥地里。
掌灯右使手腕上血淋淋被啮出两排牙印,刹那间血流不止。
橘猫疼极了似的蜷起身,哀哀哭叫,魏殳望着心爱的小猫,怒火一下子从眉间烧起。他拢起散乱的衣襟,拄着饮冰剑,从地上慢慢站起,面无表情地望着岑照我,忽而嗤笑一声:
“我魏氏不屑与尔等忘恩负义之徒为伍——牲畜尚知护主,岑溪,鸳鸯刀还我。”
“父亲赐下的仁义双刀,你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标 题 逐 渐 随 意
宇文喵喵:恪儿,怪蜀黍打我!QAQ(超委屈)
气死本大仙啦!岑溪,火葬场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给少主人跪搓衣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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