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我愣愣地望着魏殳,早已麻木的心像是被钝刀猛地剜下, 空落落的, 闷闷地疼。
金灿灿的阳光下,他的阿鹤乌发散乱, 衣衫不整,烟青色的披氅堪堪遮掩住苍白的胸膛, 几乎是形容狼狈地站在空寂无人的子规胡同, 可当那人含笑轻哂时, 周身竟迸发出如渊渟岳峙的气势, 令人心生敬畏, 肝胆为之一颤。
就算过得再落魄、身份再卑贱, 烙在那人骨子里的从容、冷静与傲气, 从来不曾清减半分;经年的苦难与困厄, 反将这些光华砥砺得更加耀目, 令人心折。
——那是他的小公爷啊。
云中战神魏远游, 一剑霜寒十四州, 踏过尸山血海,铁骨铮铮,笑看生死——
可一位父亲临终前, 永远割舍不下的, 只有他心爱的幼子。
手心冰凉的银响珠忽而变得滚烫,掌灯右使攥紧银珠,向来冷漠暴戾的凤眸中竟浮起哀戚之色。
他轻轻捧起魏殳的袍裾,小心翼翼地贴在眉心, 薄唇微微一颤,竟如哀求般,喃喃低语:
“……阿鹤,我没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
他的声音愈走愈低,几乎低到枯枝和尘埃里。岑照我攥着魏殳袍裾的手慢慢收紧,指尖用力到发白,微冷的春风拂过他的脊背,魏殳凝眉一望,才发现这凶蛮犯上的旧臣,竟在不自觉地颤抖。
“——理由。”
魏殳居高临下地望着曾经的振威校尉,忽而轻笑一声,倒很想看看这人还要寻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阿鹤,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我将公爷,更是奉若神明。”
岑照我的声音很轻,几乎湮灭在这料峭的春风里。魏殳听在耳中,只觉得滑稽,旋即冷笑一声,将袍裾从他手中抽走,转身将猫抱了起来。
“这些无用的恭维,你不必再说了。岑溪,今时今日,你当我还会信么?”
橘猫瓦蓝色的眼眸湿漉漉地望着魏殳,小小声地呜咽,长长的猫尾无力地耷拉着,蜷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岑照我呆呆地望着魏殳的背影,双眸一黯,哑声道:“少主人。鸳鸯刀,我不能给你。”
他低下头,胡乱将两把刀捧在怀里,极爱惜地抚过双刃薄如柳叶的刀面。鸳鸯刀在阳光下微微一闪,熠出一线仁慈的光辉。
“三条铁链穿了我的琵琶骨,当年的岑溪两手双刀使得不分高下——可如今的我,再也不能用那样好的右手刀了。鸳鸯双刀是岑溪的命,您不能……您不能这样待我。”
魏殳抚着猫背的手蓦地一顿,眉尖轻蹙,却听那人话音忽而转低,喉间慢慢逸出破碎的悲号。
他转过身,岑照我竟撩起袍裾,双膝跪下,在子规胡同冷硬的青砖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颤声道:
“当年西四牌楼刑场,没能救下主公,是岑溪没用。”
魏殳心里一空,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岑照我的衣襟,面色陡然变得煞白:
“……什么意思?”
“从临江到上京,太远了。整整三天三夜日月兼程,岑溪不敢有半刻懈怠,沿途不知究竟跑死多少匹战马——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曹玄机瞒着我,胡破虏也瞒着我。他们自顾不暇,只想教我带少主人远走高飞,可公爷是岑溪的救命恩人,我岂能——”
一滴泪水从岑照我琥珀色的凤眸滑落,答地一声,溅落在碎叶与尘埃里。
“……只差了一刻。五牛分尸,到处都是血。上京城的冬天那么冷,可他的血滴在云纹靴上,竟还是热的。
“西四牌楼这么多观刑的贱民,那些讥诮的、可怖的喝彩声,那些可恨的、愚蠢又恶心的笑脸。
“……监斩官将他的头颅收在七宝琉璃匣子里,作为送给贵霜王族的谢罪礼,分传在场朝官,一个个地把玩欣赏!
“活着的时候从来高不可攀的人,死时竟成了那帮国之蠹虫的玩物。我恨,我怎能不恨!阿鹤,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吗?
“……‘看呐,当朝第一美男子的头颅!那鲜血的颜色,竟比相思楼花魁的胭脂更美艳呢!’”
魏殳面容血色尽失,苍白如纸。
他慢慢松开岑溪的衣襟,踉跄后退,虚脱般地倚在墙角。魂魄像是被抽空了,转瞬之后,滔天的恨意涌上心头,怒气与煞气交缠在眉间,目眦尽裂。
“……你告诉我这些,然后呢?!父亲死了,我当然知道——他生前身后所受的辱,我从来都一清二楚,这辈子都不会忘!”
岑溪轻轻捧起魏殳烟青色的袍裾,如敬天神般,在那被泥尘染脏的衣角,虔诚地落下一吻:
“阿鹤不怕,那些卑劣无耻的渣滓,如今尽去黄泉碧落,向公爷谢罪了——三十二名监斩官,鸳鸯刀从来不会令您失望。”
魏殳怔怔地望着岑溪,颤声问:“……你劫了法场?岑溪,我如何信你?”
岑溪慢慢抬起头,摊开掌心。
“车裂之刑,剧痛缠身,人死之时,手足俱是僵的。”岑溪声音哽咽,将双手平举齐眉,“可主公手里,至死都攥着这个。”
魏殳眼底一片酸涩,他长睫微颤,敛眸望去,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是一枚银灿灿的响珠,凝霜似的珠面上,刻着三只小小的、戏水的白鹤。
“父亲……”
魏殳将响珠轻轻拈起,那东西在指尖泠泠一响,听话地滚去手心,顽皮地打着转。
可是赠他银珠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个握着他的手,教他挽弓习剑、为他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再也无迹可寻。
物是人非,天人永隔。
十年已过,他竟天真地以为,曾经那盲目到几近愚蠢的仇恨总会随时间而淡去,他魏昭想要的翻案,不过秉公持正,昭雪沉冤而已。
十年饮冰,他得到了什么呢?
……少年失怙的凄惶悲苦、寄人篱下的无措彷徨,世人的冷嘲与白眼,还有幼时被温恪欺负的、种种他自己都已淡忘的,刻薄的刁难。
上元夜的笑语恍惚犹在耳畔,临江百姓阖家团圆,父母妻儿同游灯花夜。
——谁能还他一个慈爱的父亲。
谁能还他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家。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说什么盼着海晏河清,但求秉公持正,沉冤昭雪?
去他娘的秉公持正!
他恨不能匹马单枪,日行千里杀去上京城!
蝴蝶骨上优昙婆罗烫出的“奴”字烙印刹那间变得滚烫,一阵莫大的悲楚自胸臆袭来,魏殳神魂俱碎,几乎难以呼吸。
苍白修长的指节慢慢收拢,魏殳发了狠地将银鹤珠攥在手中,偏过头,咬牙道: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他如今早已含冤辞世,就连尸骨也早被献去贵霜王庭,我要这破烂的珠子何用?!”
岑溪眉含悲怆,忽而压低了嗓音,沉声道:“……少主人,您还想见公爷的遗骨么。”
魏殳呼吸一窒,一瞬不瞬地盯着岑溪,却听那人一字一顿道:“献和两国的礼物,是假的。”
“……什么意思?”
“鸳鸯刀血洗西四牌楼,三千禁军满城追缉,我收捡了他的遗骸,身中七箭,一点点冒险背出来。
“鸳鸯刀削断了箭杆,七支断羽,滴血未洒,全都洇在锦衾里——少主人,岑溪不敢让您失望。仁义双刀,是我的命。”
魏殳喉结微动,轻声问:
“……他如今身在何处?”
“所谓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非七品以上朝臣及其家眷不得入内——朱雀大街相国寺。相国霜钟,佛塔地宫。”
*
微冷的春雨中,相国霜钟响了三十六声。
辚辚车声缓缓驶过朱雀大街的唐砖阔道,温恪下了马车,将魏殳托付的信函交付给鼎泰号专司音书的安采和。
清正悠远的钟声在晚风中回荡,伴着天边三三两两的归鸟,传遍整座上京城。
“小郎君可还有别的要事?”
温恪望着手中断了的红玉线,迟疑着想换一条,可他转念想起这红线是与鹤仙儿从三清殿下一同求来的,又觉得分外不舍。
他是一个很长情、很念旧的人,对待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更是视若珍宝。
“小郎君?”
温恪敛下眸子,将红线与鹤符都收入袖中,对随行的平章府僚臣道:
“没什么。回府吧。”
鼎泰号在上京城的总行位于朱雀大街的东南角,往南不远处,便是高大巍峨的旧城城墙。
转眼便是春闱,出入朱雀门的人流络绎不绝,相应的,对于出入者身份文牒的审查也更为严苛。
一队披坚执锐的禁军戍卫巡城而过,行至朱雀门,一名都统模样的军官翻身下马,与城门处的守城官兵低声耳语了几句。
温恪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近来都亭驿附近像是来了许多贵霜人——两国议和协约已到期了么?”
僚臣恭敬回答:“平章大人与朝中另几名重臣已联名向官家请奏,商议将协约延至今年中秋。”
僚臣间温恪凝眉不语,反倒宽慰道:“上京地处中原腹地,距贵霜王庭万里之遥——战火不会烧至天子脚下的,小郎君请放宽心。”
“——那远在边地的贫民呢?活该让他们受苦受难,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
僚臣似乎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如今上京城的世家公子很少有您这般的胸怀了,是在下说错了话——不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小郎君,上京八景素来闻名天下,‘相国霜钟’便是其一。如今正巧在朱雀大街,您可有意观览一二?”
温恪心里闷得发慌,总觉得这人口中的恭维听着无比讽刺。他对所谓的“上京八景”没什么兴趣,望着朱雀门往来络绎的人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僚臣吩咐道:
“你既熟悉上京的景致,不妨带我去外城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鹤即将发生重大转变×
本来两章想合在一起放上来的,没有修完啊没有修完,剩下一半周日零点整更新,爱你们。
这两章好像有点虐,明天更新捡鹤番外qwq。
【注】
现实历史中的“相国霜钟”是北宋时期汴京八景之一,本文架空,多有魔改,请勿代入qwq
感谢“让我花钱!”大佬投喂的营养液,谢谢各位小天使的留评!(鞠个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