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登云街。
今日是春闱省试放榜的日子, 一大清早, 自各地进京赶考的贡生便围拢在上京贡院门口,一个个面色焦急, 满含期待。
从太学聚星亭,到贡院登云街, 再到皇城集英殿, 和朱雀大街状元楼——每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都饱含了天下苦读士子对“黄甲聚魁星”“鹏程九万里”的渴望。
上京贡院斜对过, 正是旧城区赫赫有名的赌坊。赌坊外间陈设并不算奢华, 两开间的大门上, 高悬一面漆金大匾, 上书“快意”二字, 临街的大堂内人声鼎沸, 一群等待放榜的白衣士子在堂中团团围坐, 喝茶歇脚, 角落里则是零星的几个江湖赌客,正吆五喝六地洗牌押签。
“覃兄,你敢不敢跟我赌, 今年省试登科是我江南路贡生中得多, 还是你淅川路中得多呀?”
说话的是个身着白色襕衫、头佩黛青东坡巾的士子,他坐在快意坊大堂的茶桌后,面前是一壶新酿的“桂枝香”。
“桂枝香”取意自“蟾宫折桂”,凡是进京赶考的士子, 只要身上有点儿微薄的资财,都会来登云街点上一壶这样的“桂枝香”。
那戴东坡巾的士子慢悠悠地端起酒壶,将琥珀色的酒液斟入杯中,刹那间,一阵馥郁清冽的桂子香气醺醺然自杯中氤氲升起。那士子“啪”地打开折扇,风度翩翩地摇了摇:“赌不赌?”
“好!要赌就赌把大的,”言罢,那覃姓士子从袖里取出一张千两银票,在一众士子倒抽凉气声里,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地笑道,“一赔三,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跃跃欲试,可在这快意坊大堂内候榜的各地贡生中,来自江南路与淅川路的毕竟也不太多,举子们正踌躇间,却听一个声音高喊道:
“江南和淅川?不赌不赌!要我看,依秦岭淮河为界,咱们赌南方十二路,和北方十四路,哪边儿登科举子多!”
话音方落,堂中吃茶歇脚看热闹的各地贡生都沸腾了。
俗话说得好,“不登科无以崇孝亨宗,荣耀故里”,大家都是远道进京的士子,官话中带着一点儿微妙的乡音便能顺理成章地结成一番深厚的同乡情谊,更何况历朝以来,贡生间南北对峙由来已久,谁都盼着自己家乡能拔得头筹。
“好!我跟你赌!”
一个容貌斯文俊秀的书生从怀中摸出一方长匣,打开盒盖,往桌上一放:“十年陈的老松烟,南海轻胶墨。爱惜笔墨的兄台都知道,这老松烟墨色醇厚,气韵清幽,非寻常新墨可比,金贵得很。”
那书生看了眼茶桌上两方下的注,微微一笑:“江南自古多俊杰,全天下的举子都知道,我江东两浙的学生善读书、会考试——新科省试还有何悬念?自然是南方。”
此话方落,角落里一众高大魁伟的燕赵士子立马“啪”地搁下酒盏,浑不服气地呛道:“我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豪侠,‘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这般豪情侠气,还会输了你们这帮只懂舞文弄墨的酸腐书生不成?”
自科举取士以来,南北之争向来激烈,双方对峙间,谁也不肯让谁。
“来来来!押南押北!”
众人正押在兴头上,浑没注意两个脏兮兮的乞丐偷偷摸摸从登云街外溜进来。
小的那个乞丐披了身粗葛衫,满脸抹着煤灰,一双眼睛却点漆一般,漂亮得很。他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一番,拣了个视野颇佳的位置坐了,一面紧盯着斜对过的贡院,一面拢起双手,小小声地唤道:
“灿儿,过来!”
那名叫“灿儿”的乞丐嘻嘻一笑,才刚一动作,旋即被人揪着衣领毫不客气地提了起来。
“啊呀!容哥儿救我!”
煤灰脸乞丐很不高兴地抬头望去,却见挟着他同伴的是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正是这快意赌坊聘来的保镖。
“我快意坊不是慈恩寺,从来只做有钱人的生意。你们两个讨饭的乞儿,是自己乖乖滚出去呢,还是要我将你们扔出去?”
煤灰乞丐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讨饭的乞儿?你们快意坊的老板生意做成这般大爷样,难怪这生意冷冷清清,店面越开越寒碜——”
“你!”
这小丐说的话字字戳人心窝,大汉怒不可遏,扬手便要打人。岂料他这一巴掌刚要落下,那小丐竟不知使了什么诡怪的身法,轻轻松松矮身避过,吐着舌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啪地拍在茶桌上。
“凶巴巴的,好吓人。和气生财啦。”
小丐脏兮兮的手一拿开,大汉旋即看直了眼。
——这桌上摆着的,赫然是十枚金铢。
煤灰脸的乞丐似笑非笑地瞧着那汉子目瞪口呆的模样,翻身坐在茶桌上,悠然替自己斟了壶君山银针,眨眼笑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乞丐吗?给爷爷来三斤牛腱子,一只吊烧鸭,再来一碟冰雪冷圆子,两份儿荔枝膏,一小份素签沙糖,一窝群鲜羹,一道细项莲花鸭,瓦罐子鸡,竹笋焖羊肉,杏仁豆腐酪。”
大汉不料这小丐竟对快意坊招牌菜了若指掌,收了钱,有些犹豫地上下打量着这两位不一般的客人,见他们衣衫褴褛,好心劝道:“这么多菜,够三四个人吃了。”
“谁说我报完了?还有煎鹌子,石肚羹,外加一例梅汁点羊头,霜峰鹅梨片——去吧。”
煤灰脸乞丐得意洋洋地望着那大汉点头离去,随手抓起茶桌上的一把香瓜子,翘着二郎腿坐在茶桌上等菜。
“容哥儿,您不能这样坐!”灿儿左右环顾一番,在那煤灰脸乞丐身旁耳语道,“若是让咱们府上的那位老太爷知道,他又该气得吃不下饭啦!”
容哥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磕着瓜子笑道:“我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俗气惯了的人,三天三夜没吃过饱饭,如今翘着二郎腿坐在快意坊的饭桌上,等菜等得前胸贴后背,嗑一把瓜子解解馋,不是很寻常吗?”
灿儿瞪了他一眼,干巴巴道:“您煞费心思给咱俩画了这么张难看的花脸,就是为了来快意坊敞开肚皮吃顿饭?”
“那当然了——我才不要做劳什子的‘贵人’,乞丐轻轻松松,没规没矩的,多自在。”
容哥儿嘴上这么敷衍了一番,顾自眯起眼,目光在快意坊大堂转了一圈,不多时,落在二楼的一处雅间珠帘上。
灿儿一大清早起身,还不曾用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有气无力地支着下巴,无聊地看着不远处那群赌得兴致勃勃的新科举子,撇撇嘴道:“容哥儿,你说,那个‘温恪’今天会来登云街吗?他若不来登云街,那皇榜放下,岂不是——”
“……容哥儿?”
灿儿见同伴不应声,有些疑惑地直起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向二楼雅间望去。
春风自窗外拂来,一道浅金色的影子在微微摇曳的珠帘后一晃而过,不多时,一名头戴紫金冠、身披金绣氅的少年打帘内走出来。灿儿皱起眉,的目光微微下移,才发现那少年的手中,赫然坠着一条流光溢彩的青鸾琉璃佩。
青鸾首尾相衔,沁色润碧湿翠,阳光透过雅座的雕窗,暖融融地熠在青鸾上,琉璃佩在光下轻轻一闪,耀出七色的绚丽光华。
“容哥儿,那分明是您的——”
灿儿惊得手脚冰凉,这东西的贵重,府上的人都清楚得很。
就算放眼整个上京城,这样的琉璃佩,也绝对找不出第二件。
容哥儿抹满煤灰的脸上瞧不清喜怒,他淡淡瞥了青鸾佩一眼,转而眯眼朝帘子里望去,低声道:“你看那人身后跟着的奴隶。”
“这——贵霜人?!”
二人正待瞧个明白,却听登云街外远远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紧接着,鼎沸的人声从四处响起,往来之人皆奔走相告,激动地大喊:
“快去,快去!省试放榜了!省试放榜了!”
快意坊中方才那些赌得不亦乐乎的士子纷纷抛下资财,争相涌去皇榜下。
贡院门前长达十丈的高墙下,挤挤挨挨围满了身着白色襕衫的举子,众人一致向皇榜第一处望去,磕磕巴巴念道:
“省试第一……温恪?谁是温恪?各地解送上京的贡生名册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呀?”
“对啊对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看这籍贯——临江……临江温氏?啊呀,那岂非是当朝平章大人的故旧?”
此言既出,气氛旋即变得微妙了起来。
皇榜前排的几名士子面面相觑,须臾之后,一众青年才俊纷纷望向那屈居第二位的寒门士子。
“秉谦兄,这……”
张秉谦冷着脸瞧着自己名字前刺目无比的“第二”,面上殊无登科的喜色。他伸出手,似乎想揭榜,片刻后,五指青筋暴起,猛握成拳,转身推开瞧热闹的人群,忿然拂袖而去。
省试第一与第二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同,可越到后排,参试的贡生们便对名次越不看重。
那头戴东坡巾的士子当先一个从快意坊大步走出,推开人墙挤去榜下,从皇榜最前一点点看下去,每每挤开人群,再往后走一步,他的面色就难看一分,眼看着长长的皇榜就要走到头了,东坡巾面白如纸,手心都在冒着冷汗。
“菩萨保佑,文曲星君保佑,纪修……纪修……纪修!快……快!啊!中了中了!我、我中了!”
东坡巾望着皇榜倒数第三行处自己的名字,心有余悸,旋即狂喜。他面色泛红,喘息未定,恨不能将这好消息千里传书昭告乡里,他不顾斯文地仰天长啸一番,又疯疯癫癫地倚着墙,呆呆痴笑。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呐!这位公子,老夫家中有一小女,待字闺中,知书达理,如今愿招贤婿,不知您可有意?”
“……我?”
“正是正是。这位公子,您意下如何?”
东坡巾愣愣地望着来人,同他说话的,正是一位衣着光鲜的京城富绅。
“在下出身寒微,这、这实在是——”
东坡巾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扶着贡院张榜墙慢慢直起身,放眼望去,却见长长的登云街不知何时竟聚满了百余辆华贵的马车,穿金戴玉的上京富商云集于贡院之外,个个面含喜色,不顾体面地围着登科士子,只盼能“榜下捉贤婿”,从此女凭夫贵,平步青云。
沈绰站在快意坊二楼雅间,望着登云街上或激动万分或落魄失意的士子,轻笑一声,并不在意。
他已是父亲向官家荫补的正九品登仕郎,论身份地位,除去新科殿试一甲三元外,楼下那一众省试登科的举子,没一个会比他还要高。
“无聊。”
沈绰坐回雅间,将袍摆上的褶皱一一抚平。他凝眉望着手中琉璃佩上的裂纹,对地上跪着的小奴居高临下道:
“喂。”
这小奴是府上刚从下瓦子买回来的,十五六岁光景,长得很漂亮。小奴一头浅金色的长发用草绳束起,显出颈上一枚纯银打就的细锁,这锁链的钥匙,就在沈绰手上。
“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绰将琉璃佩悬至小奴面前,晃了晃,笑道:“我听下瓦子的奴隶贩子说,你们西域石国的百姓个个心灵手巧,尤其擅长烧琉璃——这样东西,能补好么?”
小奴瑟缩了一下,并不敢抬头去看。沈绰不满地啧了一声,从凳上取了马鞭,抵着那石国奴隶的下颌,迫他仰起头来。
渐暖的春风扑入雅室,那小奴浅金色的碎发在风中轻轻飘拂,细金色的长眉下,是一双蓝灰色的眼睛。
“奴才不知。”
沈绰望着小奴战战兢兢的模样,嗤笑一声:“没用的东西。每回问个事儿,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若不是连飞凤楼的老师傅都修不好,我何苦在下瓦子那么多奴仆里单单挑中你呢?”
小奴连连磕头,低声道:“二公子恕罪,二公子恕罪。奴才手艺生疏,这琉璃佩上的青鸾首尾相衔,沁色浑然天成,实在是难得的上品。奴才怕……怕……”
沈绰定定地望着小奴,忽而轻笑一声:“我听闻,下瓦子的管教嬷嬷,教训专爱装傻充愣的恶奴都很有一番手段——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瞧瞧,你这双手上的茧子,同飞凤楼那些老琉璃匠一般无二呢。”
——啪!
马鞭呼啸声在耳畔炸响,石国小奴面色惨白,蜷在地上瑟瑟发抖。
“修,还是不修?”
小奴冷汗涔涔,一声不吭,颈间的银锁链随着他躲闪的动作发出泠泠细响。都说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虽是卑微下贱的异国奴仆,可私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想替这位不知珍惜为何物的二世祖修补青鸾佩。
“……奴才向来笨手笨脚,沈二爷,这琉璃佩实在是——”
“很好,我明白了。”沈绰慢条斯理地收回马鞭,猛地拽了一下手中的银链,“冥顽不化,不知好歹——你既是我花了一千两金铢买来的奴仆,那我便折价将你卖回下瓦子最廉价的勾栏院去,让那些仇视贵霜的烟花客,好好‘伺候伺候’你。”
*
“省试第一?”
温有道长眉一挑,从长史孙张手中接过新科省试刚发下的皇榜誊本,一阅之下,满意地笑道:“不错。我温氏总算后继有人,也不枉我这些年煞费苦心啊。”
孙张身为平章府下的僚臣,自然也高兴得很:“不知小郎君那边——”
温有道将誊本卷在一旁,眼角眉梢俱是欣慰的笑意:“不急。科考一事,最忌骄躁。这些天让恪儿安心待在府中温习功课,你只消告诉他省试登科即可,也叮嘱着些府中幕僚,别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温恪:被敌视的优秀插班生 _(:з」∠)_
【注】
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唐 高适《邯郸少年行》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唐 白居易 《简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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