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登云路(下)

    集英偏殿内庄严肃穆,一众身着白色襕衫的新科士子恭恭敬敬列队殿中, 此时此境, 不管他们内心究竟是紧张万分,抑或是激动难安, 一个个都屏息肃容,丝毫不敢轻慢, 更不敢随便交头接耳。

    “下一位——”

    内侍高班扬声宣唤, 温恪正了衣冠, 从容走入侧殿里进, 向端坐长案之后的礼部贡举官双手奉上临江府衙签押的家状保纸。

    “温恪, 武昭二十一年生人, 临江人士。”

    “武昭二十一年?这……年方十六?”

    “回大人的话, 正是。”

    贡举官听得他这般年少, 不由愣了愣。

    都说“太宗皇帝真长策, 赚得英雄尽白头”, 三年一次的春闱, 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学子都梦寐以求能入集英殿参与殿试,得见天颜,可省试登科者毕竟人数寥寥, 余者皆名落孙山。更有甚者, 从翩翩少年郎开始,便岁岁苦读,却屡试不中,皓首穷经, 实在令人唏嘘。

    贡举官上下打量着眼前丰神俊逸的少年,不太相信地打开温恪所呈的家状与身份文牒,直到瞧见文牒下方临江府衙盖上的朱红大印,这才啧啧赞叹:

    “省试第一,果然非同凡响——阁下当真天纵英才,如此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省试第一?我么?”

    温恪有些疑惑地望着贡举官,后者不禁莞尔,点着温恪家状上写着的三代履历,言语中结交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看来平章大人这是瞒着你了。省试既得第一,稍后这殿试的一甲三魁,便如探囊取物呀。”

    “大人谬赞,学生实不敢当。”

    二人正说话间,一旁的黄门内侍按例打开参试者所携考篮竹盖,将里头摆着的笔墨一一查验过,确认笔杆中空、砚台厚不超一寸,点了点头,接着从篮内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将匣子里盛放的糕点一一切开。

    “笔墨点心皆不曾藏私。”

    贡举官微微颔首,黄门内侍接着打开食匣中间隔板,屈指敲了敲,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匣子底下的一屉,竟满满当当装着兔子模样的糖豆包。

    贡举官往匣子里瞧了一眼,忍俊不禁道:“十六岁的省元老爷,果真孩子气。切开放下吧。”

    温恪望着食匣里软绵绵的白兔子,眼底浮起柔软的笑意。

    贡举官岂会知晓,他口中随意调笑的一团天真孩子气,全为温恪所惦念的那个少年——澡雪登不了春闱集英殿,那他便以另一种方式,成全那人的念想。

    礼部贡举官翻阅温恪所呈家状,跳至最后一行,朗声念道:“临江本土籍贯,家世清白,身无墨刺,不曾犯刑责条宪,祖父辈中,皆无十恶四等之罪,亦不曾为奴隶僧道倡优,是也不是?”

    “正是。”

    贡举官点了点头,在案台点名簿上画了勾,刚要将文牍合起,余光扫见家状上方“举业秀才”四字,愣了愣,可他转念思及这位新科省元的门第出身,旋即了然。

    “请公子宽衣,检查身上可有私藏夹带。”

    两名黄门内侍移来屏风,一名老内侍托着标明签号的承芳盘,供应试士子存纳随身环佩。温恪将腕子上的老南红珠散下,又从怀中摸出那枚坠着红玉线的白鹤符,并排轻轻放在承芳盘上。

    老内侍愣了愣,上下打量着温恪,问道:“温公子,没别的了?”

    “再无旁的佩饰了。”

    温恪言罢,立于屏后,解下腰间云锦大带,再褪下外袍。老内侍望着搜检官依制检查殿试考生衣袖袍摆,忽然出声道:

    “公子手腕上的伤痕,恐有伤大雅。”

    温恪长眉微蹙,一把将衣袖捋起。温小郎君臂肘处皆光洁如玉,唯有左手腕间横亘着一道难看的深色伤疤,白璧微瑕一样。

    温恪皱眉道:“只是一点小伤罢了。敢问这位总管,这疤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老内侍犹豫了一会儿,礼部贡举官轻咳一声,将写着“临江温氏”四字的家状往前一推,那内侍见状,旋即低下头,敛容肃立,微笑道:

    “我朝取士,虽不曾明言,但从未有过取面残身缺者的先例。咱家只是走个过场,多问一句罢了。至于您腕子上的小伤,官家想来是不会介怀的。”

    *

    一众士子唱名登记毕,鱼贯出了偏殿,依照省试名次,分东西两群,面北而立,肃容候于集英殿前的丹墀下。

    汉白玉铺就的大殿广场中央早有内院官预置了黄桌,文武百官着朝服,侍立集英殿内,不多时,一面华丽的五彩绣金龙旗自东方遥遥而至,明黄色的华盖下,正是当朝天子神睿皇帝的御驾。

    “皇上驾到——”

    殿内外百官士子纷纷跪拜行礼,山呼万岁。

    “平身,赐座。”

    神睿帝着云龙纹绛纱袍,戴金博山蝉纹通天冠,在百官跪拜中缓步入殿,撩袍端坐于集英殿正中金銮御座之后。

    殿中点着一盏清心凝神的闻思香,几位监考官拱手立于丹陛之下,内侍左班都知接过执事官手中密封装袋的策题,双手托盘,恭敬奉于龙案之上。

    鎏金龙案上,搁着御印朱笔,此外便是礼部权知贡举向官家正奏名的省试合格者名簿。神睿帝翻阅片刻,望着大殿内外的臣工与士子,微笑道:

    “今科正奏名取士二百一十九人,在座诸君,皆我朝明日之栋梁。科举取士,力求极天下文章之选,凡家世清白者,不拘出身贫贵,均一视同仁。”

    神睿皇帝言罢,意有所指地淡淡地瞥了礼部尚书张崇一眼。这位今科春闱的主考官旋即会意,拱手应道:

    “科举阅卷,向来至公至允,绝无徇私舞弊之可能,更无门第偏私之愚见,还望官家宽心。”

    此话方落,立于集英殿内的世家重臣纷纷侧目,以德兴张氏为首的一众世家朝臣有些不解地望着礼部尚书的背影,须臾之间,大殿内隐隐传来细若蚊讷的议论声。

    温有道目不斜视,持笏肃立于文官朝班最前列,片刻之后,神睿帝轻笑一声,神光湛然的双目望向当朝平章事:“温爱卿意下如何?”

    “科举乃国祚之基,断不可以门第论高低。官家圣明,所言极是。”

    温有道此言既出,朝中风向陡转,下首百官心中约略对官家的意思有了数,纷纷低头,莫敢再有异议。

    神睿帝淡淡“嗯”了一声,望着省试第一处的“温恪”二字,不辨喜怒地将正奏名名簿掷回御案上,朗声宣了圣谕:

    “凡我新科进士,姓名乡贯皆赐录相国寺进士题名碑,从此释褐授官,为天子门生——安爱卿,点名散卷。”

    内侍左班都知领旨,扬声宣告:“请安大人点名散卷——”

    温恪跪坐于殿外第一排左首桌前,闻言怔怔抬头,却见安广厦身着绯色朝服,手持三只密封卷袋自殿内缓步走来,向他微微一笑。

    “省试第一,临江温恪。”

    “学生在。”

    温恪愣了愣,双手接过卷封。

    安广厦并不多留,转身向前走去,依名簿点道:“第二名,荆溪张秉谦。”

    几名礼部权知贡举从安广厦手中接过卷袋,依点名之序,逐一分发至各位士子面前。不过多时,案卷散罢,集英殿前礼部司仪鸣金奏鼓,殿试主考官礼部尚书张崇朗声道:

    “恭请天子移驾,百官退场,新科殿试,正式开始——”

    此时恰逢日出东方,清晨御街上那点微末的细雨早已随春风飘散。

    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汉白玉铺就的集英殿前广场上乌泱泱跪坐着二百一十九名省试登科的白衣士子,个个神容端肃,望着手中拆开的试题凝神苦思。

    暖融融的微风拂过耳畔,温恪研了墨,执管的手心微微沁汗。

    今上与观文殿大学士拟定的,正是一道策论题——

    拟诏判词三条:

    世家高门招揽四方贤达见于私第论;朝廷举用有过官吏论;三司征敛与藏裕于民论。策问时务,不尚辞藻,力求惟务直陈,勿泛勿讳。

    作者有话要说:写着写着莫名有种梦回高考的感觉,打字的手微微颤抖,泪目啊泪目_(:з」∠)_

    【注】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赵嘏 《唐摭言》

    府衙家状条例参考文献:

    清 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二五·科举条例》“庆历四年三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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