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夺魁星

    皇权,世家, 举吏, 征敛。

    殿试题目并不长,可就在这寥寥数语之间, 今上已高妙绝伦地问尽了天下士子为官为臣之道——

    对君上,问尊者讳, 对同侪, 问秉公法, 对万民, 问兴邦策。

    温恪凝眉望着卷题, 沉思良久, 心中终于有了定论。

    世人皆知, 殿试所取之士, 凡赐一甲进士及第者, 日后必入翰林学士院, 成为官家亲信的秉笔献纳人。

    非深厚尔雅不足以代王言, 纵使应试者对时政朝局洞若观火,可这惟务直陈、针砭时弊之间,也需深谙帝王话术之道, 知晓何时当曲笔, 如何作粉饰,以中庸大雅之言,道尽选贤用能之法,斟酌分权制衡之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集英殿前的汉白玉日晷上,斜长的针影慢慢指向巳时一刻。

    朝阳缓缓爬至当空,明亮的春晖照耀着集英殿重檐歇山顶,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出耀目的清辉。

    礼部巡考官分立广场四角,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士子望着集英殿下巨大的晷盘,又低头看着桌上新白如雪的答卷,渐渐心慌意乱,焦躁难安,额角紧张得汗出如浆,握在手中的笔杆也跟着抖抖索索,几乎写不出一个端方的字来。

    温恪神容冷定,手中一管狼毫笔重新在砚台处舔了墨。他在答卷糊名处工工整整写上“殿试”二字,迟疑片刻,提笔续道:

    “殿试秀才臣温恪,年十六岁。”

    张秉谦坐于殿前第一排第二位,黄案上已是工工整整打下两遍草稿的卷纸。

    今科试题瞧着简简单单,可实在微言大义,单看拟判语的第一条“世家高门招揽四方贤达见于私第论”,便是考校应试学生对于皇权与世家门阀权力之争的认识和态度。

    士者,当为国祚之基。晋人推崇九品中正制,选贤用能之权尽数集于高门手中,以致朝中“上品无寒士,下品无氏族”,世家门阀招揽贤达为己所用,肆意割据皇权。

    自隋唐以降,九品中正逐步为科举所取缔,寒门学生终有了出头之日,天下贤达,莫非王臣。

    可眼看着千年过去,如今的朝局时政又为世家所左右,就连殿试决策之大权也不能免俗——

    张秉谦望着草稿上仓促写就的文章,长眉紧锁,忧心不已。

    他心里明镜似的,早将三年前春闱金榜登科进士了解得一清二楚。第一甲前十位,清一色的出自簪缨贵胄世家,就连二甲赐进士出身者,也大多出于豪门望族。

    今次殿试,这题卷上策论的第一条无疑问在他心坎处,张秉谦将两份草拟的答卷从头至尾细细阅过,或许因为落笔时积郁于心,怎样看都觉得文辞过分偏激,有失中庸大雅。

    他忿然将两张稿纸攥成团,又接连写废了四五张稿卷,一管竹枝笔再难握稳,烦躁地掷在笔架山上。

    黄案陶碟上,是几枚烘得干裂的白面老饽饽。

    十年寒窗苦读的书生意气与省试错失第一的郁郁不平缠斗在一处,张秉谦深吸一口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应当保持从容冷静。

    *

    从日出到日落,集英殿前二百一十九名白衣士子已孜孜不倦地考了五个时辰。

    张秉谦在誊好的答卷上落下最后一捺,反复审阅着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终于稍稍舒了口气。

    他神容沉郁地扶着黄案,慢慢站起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两膝处一阵酸麻,两腿一软,险些跌了一跤。

    此时春分已过,地处北方的京畿路却依旧春寒料峭。晚霞铺过集英殿明黄色的琉璃瓦,堆金团锦般的乱云层层叠砌在歇山重檐后,将苍青色的西天幻作明丽的茜红。

    张秉谦向东角门处的礼部监考官递交了答卷,躬身施礼后,缓步走去御街。

    擦肩而过的士子三三两两面带喜色,张秉谦孤身一人,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分外萧索。

    乱云堆在天际,乌沉沉的,不多时,脸颊一阵微凉,张秉谦怔怔抬头,才发现蛛丝般的细雨从天边飘落。

    他并没有带伞,却也没有雨中漫步上京城的闲情雅致,抱着竹考篮,过右掖门,及至朱雀大街,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滚滚春雷,那雨点便似断了线的东珠,淋淋漓漓瓢泼而下,再一霎眼,千珠万珠连成白线,湿濛濛的磅礴雨幕,转眼已笼上繁华的京畿。

    殿试之后,凡省试登科的士子,按规制都要歇在皇城西南的鸿胪寺,静待三日之后官家临轩唱名,公布金榜昭告天下。张秉谦左右无处可去,如今一身淋漓狼狈,更不愿回鸿胪寺白白遭人笑话,便沿着朱雀大街的唐砖阔道慢慢往南走。

    “老张,来这边!今日咱哥俩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沐苍霖早早地交了卷,正坐在朱雀大街一处临街茶庄里喝茶歇脚。他眼睛尖得很,远远地瞧见张秉谦出了掖门,连忙叼着包子跑去檐下,招手囫囵唤道:

    “快来快来!我已打听好了,放眼整个上京城,数状元楼的酒最好!”

    张秉谦慢吞吞地走过去,湿漉漉的乌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更衬得他形容落魄,面色颓败。

    沐苍霖上下打量着友人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明明是才考完殿试的青年俊杰,可这人浑身上下哪有半点金榜题名该有的春风得意。

    他骇了一跳,连忙将这鬼魂似的家伙搀住,手中捏着的半个包子当即骨碌碌滚在地上:

    “……老张,你、你交白卷啦?”

    张秉谦随手抹了把脸,坐在临街的条凳上,望着朱雀大街淋漓的雨幕,呆呆地摇了摇头。沐苍霖皱起眉,包子也顾不得捡了,跳在对面茶桌上仔细打量着好友的神色,试探着问:

    “那是墨水不小心污了试卷?或者没来得及写完?还是天公不作美,下雨打湿了答卷?”

    过了好一会儿,张秉谦才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忧郁之色:“我拿不准官家是什么意思。集英殿上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明知……算了,在下区区一介布衣,如何敢妄自揣测圣意。”

    沐苍霖长长“哦”了一声,没好气地重重拍了张秉谦一下,嘻嘻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就为这点东西,你愁眉苦脸好几天,累不累啊。”

    沐苍霖的父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佃农,对于科举取士一道,沐霖苍反倒洒脱得很。左右考完无事,他盘膝坐在茶桌上,望着朱雀大街往来的华贵马车,与手执绸伞、轻裘缓带的缙绅显贵,滑稽地瞧了张秉谦一眼,调笑道:

    “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好好考你的试,专心写你的卷子,这不就完事儿了嘛。俗话说得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看看你,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的,小心年纪轻轻便思虑过度,积劳成疾——来来来,让我看看,我们张大才子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啊?”

    张秉谦低眉不语,许久之后,轻声问道:

    “你瞧见三年之前春闱金花帖子了么?前三甲取士六十七人,十之八.九都出自簪缨世胄之家。若他们都凭真才实学,我……我当然没什么不服气的。我只怕世家蹑高位,以致英杰沉下僚——你也见过那些囊萤映雪、苦读不辍的穷书生,连蜡烛都舍不得点,熬花了一双眼睛,倾尽全家资财上京赶考,若只得了个名落孙山的下场,岂非——”

    张秉谦话音一顿,胸中千言尽付一叹:“我只怕官家这样放任无为,令天下士子寒心。”

    沐苍霖一愣,旋即笑道:“寒心么?我倒不觉得。我出身陇右,面朝黄土背朝天,可就在这贫瘠得像一捧沙的黄土地里,都能努力长出成片的庄稼。”

    张秉谦不解地望着他,沐苍霖转而望向泽被万物的春雨,洒然一笑:“我爹是个没文化的佃户,我的名字,还是村里唯一一个秀才起的。

    “沐泽苍生,春霖润物——人的一生那么长,就算金銮殿试,也不过这漫漫仕途的起点。名次高低有什么要紧呢?就算为官家所黜落,也能差遣至地方,做一个小小的县官——但凡能为家国尽一点微薄之力,我沐霖苍便算无愧此名,无愧此生了。”

    张秉谦一愣,瓦檐下的雨丝溅落在朱雀大街的唐砖阔道上,带着沁鼻的草木清香。他伸出手去,温凉的雨点落入掌心,湿漉漉的,密密春雨飘云牵雾,街上,楼上,城里,用凉凉的雨珠子串成,令人心襟为之一阔。

    “老张,放宽心啦。走,我们上状元楼吃酒去!”

    张秉谦将手中的考篮随意搁下,拿衣袖抹了把湿漓漓的额头,也跟着笑了:“状元楼?可把你能的。你这家伙素爱夸海口,左右也没几个臭钱——慈恩寺街醉仙楼,我请你吧。”

    *

    阵阵春雷滚过天际,这缠缠绵绵的春雨,一下便是两天。

    夜半时分,皇城内外静悄悄的,唯有密雨打过琉璃瓦,激出碎玉般的细响。含香殿外大雨瓢泼,宫灯飘摇,汉白玉阑干下九螭吐水,几名内侍高班手托承芳盘快步行至殿前,随侍的小黄门恭恭敬敬收了伞,退立于殿外。

    大殿内下首端坐着七名部院大臣,并两名观文殿大学士,都是官家钦点为今科殿试阅卷官的御前近臣。

    含香殿中点着一盏清心凝神的瑞脑信陵香,君臣十人皆端坐席中,秉灯阅卷,内侍高班不敢出声惊扰,轻手轻脚地向官家并各位阅卷大人进奉了宵夜,又轻手轻脚地退去殿外。

    距殿试结束,已过两日。封门阅卷期间,以礼部尚书为首的读卷官已将糊名试卷从高至低分为五等,依次呈于御前,供官家朱批评点。

    神睿皇帝年轻气盛,对政务向来勤勉有加,下首的几位老大臣年事已高,阅卷至深夜,已有些乏了。

    “取民不同于聚敛,王者征赋,当为政而修礼。富奁箧、实府库,聚敛无度,则百姓贫病,所富不过大夫;民贫积弱,守中如散沙,对敌难御侮,覆朝亡国之下策,明君不蹈也。王者取之于民,而还富于民,征赋于豪奢,以布施于寒门。”

    在座诸位阅卷官闻言纷纷抬头,安广厦心下一紧,却见神睿皇帝一气读罢,击节赞道:

    “好一个‘征赋于豪奢,以布施于寒门’!当真写到了朕的心坎里。寥寥数语之间,述尽王制之道,真可谓字字珠玑,春秋笔法,切中时弊。”

    官家难得露出满意的笑容,竟亲自走下金銮御座,将手中的试卷亲手递给下首诸位阅卷大臣传看:

    “诸位爱卿以为,此卷当擢为一甲第几啊?”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抚须赞道:“文章写得好,这字也颇合眼缘,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安广厦从他手中接过糊名卷,一阅之下,长眉微蹙。他将卷子从头阅至尾,不动声色地笑道:

    “薛大人觉得这士子的书法颇为眼熟,莫非是此人恩师故旧?如此才情,下官极愿意结交一番,不知薛大人可愿代为引荐?”

    老大臣笑着摇头,叹了口气:“非也非也。都说字如其人,诸位大人瞧这答卷上的书法,苍劲如岩岩孤松,笔势雄奇,颇具筋骨,想来落笔士子也当是如此清正秉公、光风霁月的人物。再瞧他这文辞,对‘取用’与‘聚敛’条分缕析,鞭辟入里,深谙治民为政之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这份官家钦点的答卷在九名大臣手中一一传阅罢,阅卷官一致向皇帝进言,愿将此卷点为第一甲前三魁。

    今科殿试的九名阅卷官,除主考官员礼部尚书张崇及权知贡举安广厦外,其余所有臣子皆非出自东州八大世家,而温有道身为当朝宰执,本该到场一同评卷,但因其亲子参与殿试,故自请别头避嫌。

    含香殿内的御前近臣心里明镜似的,从观文殿中拟定策题,到集英殿内官家口谕,再至今次含香殿钦点答卷,无一不隐现官家打压世家门阀、重用布衣寒士,终求揽政于君的意思。

    神睿皇帝将手中这份答卷反复读了三遍,越看越激赏,大步走回御座,朱笔一挥,朗声笑道:

    “承平之世如在目前——如此人才,与朕所思虑不谋而合,理应点做状元。”

    安广厦微微攥紧了衣袖,却见身旁诸位阅卷官纷纷朝天子拱手道贺:“恭喜官家觅得良才美玉,盛世中兴,指日可待。”

    神睿皇帝微笑颔首,接连阅过第一甲余下的几份答卷,连着点了榜眼与探花。

    待得夤夜时分,所有糊名卷皆已朱批了等第,皇帝呷了口茶,下令道:

    “张卿,将殿试答卷拆封了吧。”

    张崇躬身领命,用象牙刀将糊名试卷封口处一一仔细挑开。神睿皇帝似乎等得焦急,不耐地催促道:

    “新科状元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年岁又是几何啊?”

    张崇微笑着向皇帝行了礼,低头刚取下第一甲第一名的黄封,那笑意却陡然凝在了脸上。

    “这……”

    官家不悦地皱起眉,问:“如何,有什么不妥的么?”

    安广厦暗自叹了口气,果见张崇敛容肃立,将新科状元郎的卷子双手呈至御座之前:

    “回官家的话,并无不妥之处。新科魁首姓温,名恪,临江人士,年方十六,正是我大虞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神睿皇帝的目光落在“温恪”二字上,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情渐渐冷了。他执了朱笔,在那“临江温氏”上轻轻一圈,锐利的目光转而望向金陛下拱手而立的九名阅卷官。

    这一场君臣际遇堪称流芳千古的佳话,状元郎又是如此年少才高,如今竟因出身八大世家之故,白白遭受圣上的冷遇。

    含香殿内阅卷大臣皆面面相觑,谁都清楚官家今番一心想要从新科士子中拔擢布衣寒士,以为今后股肱之臣;而一甲前三更是荣受临轩唱名、出入含光门的恩典,势必要风风光光昭告于天下读书人。

    岂料天公不作美,这折桂蟾宫一甲夺魁的,竟是临江温氏主家的嫡出子。

    尴尬的沉寂中,一位白发老臣左右环顾一番,向前一步,躬身向天子行了大礼:

    “新科状元郎年仅十六,开国以来,绝无仅有。老臣以为,有如此才学,获如此殊荣者,宜戒骄戒躁,以免仲永之伤——老臣斗胆请奏,将温恪降黜为探花郎。”

    神睿皇帝紧绷的神色终于稍稍松缓,他朱笔一挥,将御笔亲书的“第一甲第一名”改作“第三名”,轻笑道:

    “甚合朕意,恩准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为一个底层的学渣,这一章写得我吐血_(:з」∠)_

    如果读者老爷们觉得文中所写的一甲三魁姿势水平不够,一定是辣鸡作者的锅,还望高抬贵手,多多海涵,本菜鸡为了写最近几章,真的查阅了超多资料,我……我已经尽力了QAQ

    (说着发出了学渣的哭声)

    参考文献《宋代官制辞典·宋代官制总论》《荀子·王制》《韩非子·显学》。

    感谢“肚肚”灌溉的营养液3瓶,感谢各位留言的小天使,谢谢大家对辣鸡作者的支持,再度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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