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张长眉紧锁,焦急地在平章府朱门前来回踱步, 时不时仰头望一眼东方的天色, 又低下头,叹了口气, 朝朱雀大街以北急切地眺去。
今天是殿试放榜的日子,如今卯时已过, 大雨初歇, 熹微的晨光破开东方石绿色的层云, 贴着远处宫城明黄色的天际线, 一点点爬上屋脊。
就惯例而言, 殿试发榜日的这个钟点, 歇在鸿胪寺的士子早当闻五鼓而入朝, 过跃龙门, 听候官家金殿传胪。温有道此时已入宫点卯, 殿试结果又全无消息, 这位深得平章大人倚重的长史幕僚手心微微沁汗, 焦躁地踱过身去。
“喜报——喜报——”
孙张惊了一跳,连忙回头,却见几匹白马踏着漫天的朝霞, 自朱雀大街北面飞驰而来。
“温小郎君高中一甲探花, 赐进士及第!”
“相国寺黄墙外,全京畿路头一张的御印金榜——您家公子高中啦!”
湿漉漉的空气中满是青苔的潮气,答答马蹄踏过唐砖阔道上清浅的水洼,一重叠着一重的贺喜声由远及近, 响遏行云,朝平章府纷至沓来。
“魁星点斗,紫气东来!”
“出将入相,指日可待!”
“温小郎君才冠京华,自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正是他年平章事呐!”
五六匹高头骏马长嘶而至,几名衣着体面的少年翻身从马上下来,笑嘻嘻地将愣了神的孙张团团围住:“孙先生,回神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七八张仓促写就的大红庆帖被胡乱塞入孙张手中,他忙不迭将帖子接过,也来不及看,随手拉住面前一位少年,不可置信地问:
“进士及第?探花郎?这……他可还未及冠呢!”
众少年闻言,纷纷大笑:“盖了‘皇帝之宝’的相国寺大金榜,还能作假不成?第一甲,第三名,金纸墨字,可不就是令府温小郎君的尊名——不不不,过了今日,该改称小温大人啦!”
“是极是极!小温大人正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当为天下士子表率,仕途通泰,飞黄腾达!”
“这……苍天有眼,好,好,好啊!”
孙张喜不自胜,激动得语无伦次,双唇微微颤抖。这位向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平章幕僚竟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捏着厚厚一沓大红庆帖,原地瞎转了几圈。
“孙先生,孙先生?”
一众少年笑吟吟地围着他,孙张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向府门处的随侍扬声吩咐道:
“还愣着干什么,赏!都重重有赏!”
几名仆从连忙将地上的朱漆樟木箱打开,这箱子一尺多深,满满当当装着绛色的金线绣囊,众少年眉开眼笑地凑过去,只觉手心一沉,打开绣囊一看,一人赏赐三十六枚钱监新铸的金铢,取的正是“六六大顺”的意思。
“多谢平章大人,多谢孙先生!祝小温大人从此大展鸿图,步步高升!”
这些少年正是殿试放榜后,带着喜讯向上京各邸道贺讨赏的报子。不过眨眼之间,七八匹骏马又从北面飞驰而至,第三批,第四批,很快,平章府前熙熙攘攘已围满了报喜的少年。
这些报子得了赏钱,也不贪心多留,笑嘻嘻地躬身致谢,继而翻身上马,往下一处世家府邸奔去。
得得马蹄踏过春花,将相府公子高中探花的喜讯传遍京畿路的大街小巷。
*
相国寺前新张的春闱金榜长三余丈,角落处钤盖了“皇帝之宝”的朱泥御印。
礼部员外郎刚吩咐禁军戍卫将皇榜贴于墙上,早在榜下候着的一众应试士子的家眷及友人连忙拥过前去,先匆匆扫过一甲三魁,接着又急不可耐地在榜帖里找自己认识的名字。
“省试录取二百一十九人,殿试黜落者,三十九!”
“好,我儿中了!我儿子高中了!第三甲第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
禁军戍卫显然见惯了殿试放榜的热闹场面,个个披甲执戈,神容冷肃地维持秩序。喧闹欢呼声中,又间杂着落第士子亲友的哀叹怒骂,满眼尽是郁郁不平之色,对金榜题名之家显然艳羡不已。
“时运不济,天道不公!可恨我那学生秉灯夜读,苦学不辍,好不容易过五关斩万将来到上京城,岂料熬过了省试,到头来又是一桩春秋大梦!”
此时日出东方,宫城内正传胪唱名,一些殿试文章发挥失常的,根本无缘再见天颜,亦无心思看榜,呆呆坐在朱雀大街,遥遥听见含光门内金殿唱名的雅乐之声。
“纪修,纪修……怎么没有纪修?”
前日那戴东坡巾的士子今早并未受五鼓入朝之召,显然已是落榜。他痴痴怔怔地望着金花榜帖,不信邪地走到一甲第一处,从头到尾将金榜上的名姓一一念过,及至最后一名“覃钟玉,淅川襄陵县人,第五甲第四十三名,赐同进士出身”,依旧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黜落了?这、这根本不可能啊!”
纪修疯了一般将头上的东坡巾砸在地上,狠命踩了几脚,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卷袋里取了殿试所作文章初稿,心醉神迷般一字字念过,前前后后读了三回,忽而仰天狂笑,将手中试卷撕作碎片。
“命,命,命!这都是命啊!”
皇城内隐约传来雅乐鼓点之声,赤金色的朝霞铺在朱雀大街的唐砖阔道上,往来人马川流不息。
纪修愣愣地望着一地碎纸,忽而心生悔意,两眼一耷,猛地扑倒在地,将那些被人马践踏得污糟稀烂的文章小心翼翼地捧起,随手拉过路边一位眉开眼笑的富绅,惶然问道:
“老先生,您看这文章!‘人君之尊高如天,雷霆震怒,臣莫敢视’,岂非东坡再世,妙绝天下?”
“去去去,别在这儿人来疯!”
“老先生,您……您前日还言定要将贵府千金许配给小婿,如今怎地——”
“咄!老夫可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你去问这上京旧城的百姓,谁不知道我玉器梁家的鼎鼎大名!像你这样的穷鬼、现世宝,谁家的女儿肯委屈嫁了你!认错人了吧。哎哎哎,别拉着我,快走快走!老夫就等皇城里头传胪礼罢,在途经朱雀大街的新科进士里替我家姑娘另觅贤婿呢。”
那富绅狠狠瞪了纪修一眼,整整衣袍,赶忙凑去大金榜下。一甲三魁的大名高悬在金榜最显眼的位置,富绅将这三人的姓名履历一一看过,欣然赞叹:
“这新科的一甲三魁,竟个个都是少年英杰!单看这位探花郎——小小年纪,当真了不得,可巧还是临江温氏的出身。也不知哪家的小姐三生有幸,若是得了他的青眼,岂不是飞上高枝变凤凰!”
纪修闻言,将手中的落第文猛地攥紧。
他望着人马往来络绎的朱雀大街,忽觉这人生富贵荣华,恰似过眼烟云,前一刻自以为收入囊中的千金佳句、金榜题名与娇妻美妾,一朝梦醒,不过灰堆冷衾罢了。
纪修抱着破碎的稿纸,呆愣愣滑坐在地上。马蹄路过相国寺前,扬起滚滚泥尘,他眼睛一酸,用力眨了眨,慢慢低下头去,失声痛哭。
“我呸!你哭什么哭?叹什么叹!赶紧滚边儿去,别在这朱雀大街丢人现眼!”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一把揪住纪修的衣领,破口大骂道:
“缨冕之荣,固有天命,可恨我读书至今,考了三十多年的试,青丝变白发,哀哉可怜!你急什么急?气什么气?虽非两榜进士,倒也能做个小官——哪像我连省试都不曾过,到死都是个贡生!”
*
皇城,崇政殿。
文武百官着朝服,肃容分立大殿两旁,神睿皇帝端坐金銮御座,轻轻一抬手,侍立在侧的内侍左班都知旋即会意,一扬拂尘,朗声宣旨:
“宣前新科进士,第一甲前三魁——”
礼部编排官将御座右侧摆放的试卷按名次对号,先双手奉于中书侍郎,后者与平章大人将卷子对展后,呈于官家御案前。
神睿皇帝翻过前两张答卷,望着一甲第三朱批下的“温恪”二字,对温有道浅笑颔首:“温卿,有麟儿如此,夫复何求啊。”
温有道面带春风,对温恪满意得不得了,可他身在崇政殿中,当为百官表率,照例拱手自谦道:“犬子才疏学浅,万万不敢当此盛誉。”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爱卿何必过谦,如此少年俊杰,当得起‘麒麟’二字,朕欣赏得很。”
温有道长眉一蹙,正思量官家此话何意,却听今上话音一转,朗声唱名:
“宣第一甲第一名,永登沐苍霖——”
崇政殿天子临轩唱第,这等无上殊荣,唯有殿试一甲前三才有。
温恪跪于崇政殿外丹墀下,左手边的白衣青年应名而出,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山呼万岁,继而在鸿胪鸣赞官的正声雅乐中,步入殿内。
“宣第一甲第二名,荆溪张秉谦——”
“宣第一甲第三名,临江温恪——”
礼部传制官重唱此名,军头司立于丹陛之下,扬声击鼓,三唱传胪,及至鸿胪鸣赞、司仪官,已将三魁之名叠声唱了七次,将圣人天音远远传达崇政殿外:
“宣第一甲第三名,临江温恪——”
“臣温恪叩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温恪振袖行礼,应名而出,在文武百官侧目中,从容踏上白玉阶,步入崇政殿内。
至此,新科殿试一甲三魁传胪已毕,拱手跪于金陛之下,排名往后的进士则无此殊荣,依名次先后,由礼部尚书唱名宣入,列跪三魁之尾。
神睿皇帝望着阶下御笔钦点的一百八十名新科进士,湛然的双目里满是欣赏惜才之色,他点点头,对司礼内侍吩咐道:
“赏金花帖。”
数十名内侍高班领旨,向各位新科进士奉上承露盘。
温恪抬眸望去,面前的紫檀木盘中摆着一张挺括的金花帖子,长约五寸,面涂金箔,侧饰黄花,帖上端端正正写着“温恪”二字大名,再往下,则是官家御印,与春闱殿试主考官和阅卷官的花押。
“新科一甲三魁,皆学识优长,词理精绝,当为天下士子之楷模。
“新科状元沐苍霖,例赐驺从,并镶蟒石青朝服、紫囊、金绶带,授从七品承议郎,翰林学士待诏;榜眼张秉谦,赐青袍、银绶带,授正八品奉议郎,翰林院编修。
“今科一甲第三温恪,年仅十六岁的探花郎,开朝以来,绝无仅有,”温恪屏息凝神,微微攥紧了衣袖,却听官家轻笑一声,朗声宣了圣旨,“除例赐之青袍、墨绶外,嘉赐麒麟云纹带,授从八品宣德郎,大理寺丞。”
作者有话要说:张秉谦:千年老二的我说不出话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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