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唱名礼罢,新科进士自此释褐授官, 为天子门生。少顷, 百官散朝,官家钦赐一甲三魁披红簪花, 打马游京城。
朱雀大街两侧观者如织,男女老少摩肩接踵, 一个个仰着脖子朝百丈远处的皇城遥遥眺去, 时不时交头接耳, 小声说笑着什么。
负责拱卫皇城的殿前司都虞侯神容冷肃地一摆手, 金吾中郎将旋即拱手领命, 翻身上马, 手中一杆方天画戟“铛”地一声重重杵在唐砖阔道上:
“肃静——”
一队金吾戍卫应声而至, 在含光门南一箭远处一字排开。
人群的笑闹声戛然而止, 都虞侯打马巡视一周, 见他们个个低头垂手, 恭敬肃立于道旁, 这才拨转马头,在朱雀大街左侧站定,朝含光门内望去。
几只翠鸟啁啾啼鸣着掠过天际, 隐约的雅乐之声如祥云般自宫城内飘来。
围观百姓循声仰首望去, 只见巍峨的含光门城楼下遥遥升起七面金绣彩旗,紧接着,是打着绛纱幡的秀丽宫女。
旗幡在缱绻的春风中微微飘拂,七名殿前司金吾卫鸣金开道, 三匹高头大马过跃龙门,自含光门内缓步而出,马前置一对金瓜,紫金鞍上,坐着三位身披红绸、着石青朝服的士子,真可谓荣极一时,风头无两。
“快看今年的一甲三魁,都是青年俊杰呢,我大虞未来的顶梁柱!”
“哎,你瞧,状元郎对我笑了!他可真好看呀。”
一众围观百姓望着状元、榜眼与探花自宫城而出,入朱雀大街,又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马上三人已换上官家新赐的青袍彩绶,一条大红锦绸披挂身前,团簇成一朵雍容雅致的宫花。
“你说状元郎好看,我却更爱新科探花郎呢。你瞧那马背上的少年,丰神俊逸,目似朗星,再看那气度——当真令人心折呀。”
鸣金在前,鼓乐在后,人群闹嚷嚷地簇拥着一甲三魁自朱雀大街游过。沐苍霖随意挽了马缰,在人群的笑闹声中,戏谑地回头望了张秉谦一眼,轻声笑骂:
“老张,你放轻松些!官家赐的马乖顺得很,你这样使劲儿扯着辔头,反倒容易惊着它。”
张秉谦本就紧张得很,突闻此言,心下一慌,不得要领地缠着马缰,手心下意识地攥紧。岂料缰绳扯住马头,座下白玉骢被猝然拽得一疼,不安地昂首人立,长嘶一声。
“啊!”
张秉谦当即骇了一跳,慌张间竟弃了缰辔,一把将白马的脖颈紧紧抱住。他是个穷书生,从未驭过马,朱雀大街围观的百姓见此险状,纷纷失声惊呼。
白马颠动不已,张秉谦胆战心惊地伏在马背上,如抱救命稻草般更紧地箍住马颈。谁成想,方才在皇城内还驯顺乖巧的白玉骢竟一反常态地焦躁起来,在人群的惊慌避让中不安地乱踢乱跳,试图将驭马之人颠下背去。
“老张!”
沐苍霖身为状元郎,走在三人最前头,情势危急,根本来不及掉转马头返去救他。
心念电转之间,忽听身后响起一声清越的唿哨,一骑骊驹从不远处飞驰而来,马上那少年出手迅疾如电,一手牵过白马缰绳,另一手顺势揽过马颈,安抚性地轻轻顺着马鬃,对张秉谦低声吩咐道:
“放手。我护着你。”
春风拂过白玉骢的长鬃,张秉谦额角微微发汗,双目紧张地盯着骏马的长颈。他不太信任地看了温恪一眼,一咬牙,自暴自弃地将手松开。
“镇定——足踏马镫,别缠着它。”
白玉骢脱了困,咻咻叫了两声,张秉谦心头一跳,面色发白,慌不择路地改攥向温恪的衣袖。
石青色的朝服蓦地被人紧紧抓住,温恪长眉皱起,不悦地啧了一声。他叹了口气,引着马缰的左手轻轻侧屈,白玉骢受此牵引,微微偏头,随着温恪的骊驹缓行几步,及至状元楼下,总算平定下来。
东风贴面而过,带着些微的凉意。张秉谦惊魂未定,不过霎眼的功夫,这位新科榜眼郎已惊出一身冷汗。
“……张大人,请松手。”
张秉谦愣愣地瞧了他一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温恪的衣袖。张秉谦满目歉然,喉头滚了滚,继而拱手道:
“……方才多谢。在下不擅骑术,若非有小温大人及时相助,只怕当街要出大大的洋相。”
温恪浑不在意,疏离地回礼笑道:“一点小事罢了,不谢。”
张秉谦神容微动,似乎还想说什么,温恪却已拨转马头,沿着朱雀大街缓缓向南行去。
沐苍霖见友人无恙,长舒一口气,颇为马后炮地放缓步子,与张秉谦并辔而行。春风拂过柳梢,温恪独自一人走在前头,隐约听见身后二人絮絮低语:
“老张,你看我陇右虽多贫苦,可个个都是马背上练出来的好汉。每到农闲,便常常去荒山跑马放鹞子,心中一点凌云意,饱览千里快哉风!唉,罢了罢了,反正往后咱们在翰林学士院共事,休沐闲暇之余,我便教你……”
三魁仪仗在人群的簇拥中,沿着朱雀大街的唐砖阔道,缓缓南面而去。及过朱雀门,途经教坊司,摩肩接踵的百姓中,忽然传来一阵琳琅环佩的轻响,温恪蹙眉一望,推开人群拥过来的,竟是一群轻纱缓带的姑娘。
“快看,新科状元郎!”
笙歌鼓乐中,教坊司的优伶官倡莲步轻移,香云一般飘来,巧笑着将一甲三魁团团围起,纱扇轻摇间,扑来阵阵香风:
“沐大人,接着!”
话音方落,一样朱红的绣球在一片银铃似的笑语中从花楼高高抛下,沐苍霖笑着伸出手去,将那东西稳稳接入怀中。
红堆纱,金绣线,带着沁鼻的花香,正是教坊司姑娘们手制的堆纱团锦朱牡丹。
“多谢美人相赠,在下却之不恭了。”
沐苍霖朝花楼上的几位清倌人拱手致意,那些姑娘本待瞧状元郎丢花的笑话,可当那人怀抱堆纱,俊眼含笑地朝她们望来,清倌人们反倒面色羞红,一个个娇笑着别开眼去。
沐苍霖抛了抛手中的堆纱朱牡丹,笑嘻嘻地转头望着张秉谦:“老张,瞧你这呆样!”
这位满腹经纶、穷得只剩下才学的榜眼郎早被慈恩寺街一众教坊司的优伶官妓团团拥住,前后左右,尽是莺莺燕燕翠翠红红,馥郁的香粉,堆纱的彩花,姑娘们含情的眼波,不要钱似的朝他贴去,张大才子抱着一簇簇的彩花,恼得俊脸薄红,单手攥着马缰,讷讷地躲。
温恪将他二人的形容瞧在眼中,忍俊不禁地别开眼去。座下的龙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心,咻咻地叫了两声。
“真是好俊的探花郎。”
“听说是平章府的公子呢——好年轻,真了不得呀。”
新科三魁打马游街,明明最耀眼的该是状元,可往来人群的目光却纷纷忍不住朝骊驹上的探花郎望去。
石青色的朝服,圆领大袖,内衬以白花罗中单,腰束麒麟带,足踏白绫袜、乌皮履,一双朗星似的眸子神光湛然,明明是爱笑的眉眼,可神容偏又凛若霜雪,天神童子一样,让人心生敬畏,不敢亲近。
“姐姐,你瞧他那双眼睛,天星一样——也不知谁三生修来的缘分,若……若能得他全心全意地笑着瞧上一眼,奴家纵死也无憾了。”
太阳高挂在中天,明亮的春光筛过翠绿的柳荫,照在温恪腰间的麒麟云纹大带上。
以天下乐晕锦作底,面绣九匹神威凛凛的金线麒麟,吞云御火,颉颃相斗,在灿烂的春晖下金赤辉煌,说不出地好看。
新科探花郎青春年少,又生得如此丰神俊朗,教坊司的姐姐们一个个眉目含情,芳心怦然,相视一笑,谁都想去招惹他。
“小温大人,这是奴家绣的香囊。”
一名身披纱衣的年轻丽人凑去骊驹下,将怀中一个小小的靛青色香囊奉去温恪眼前。这姑娘的绣工很好,黛青的缎面上绣着银莲花海水纹,线条灵动,雅致极了。
“才子配佳人,可是一桩风流雅事呢。我这妹妹用心得很,别看这香囊小小的一个,却是她拿优昙婆罗细细熏过的,芳香浸润绣袋,若是佩在身上,香意三月难散呢。”
“正是,这香可金贵得很,据说都是从皇城大内流出来的——放眼整个上京城,用得起优昙婆罗的,只怕也屈指可数呢。也就我家莲华妹妹得宠,舍得用这寸金难买一寸灰的域外奇香。”
那名唤“莲华”的清倌人美目含情,微微抬手,期待地望着温恪。
探花郎冷淡的目光瞥过去,落在那戳纱挑罗的香囊上。沁人肺腑的香气自那姑娘手心氤氲而起,令人心驰神醉。
“多谢姑娘好意,可我不喜欢熏品。”
那手捧香囊的清倌人心里一颤,怯怯地缩回手,水润的明眸委屈地眨了眨,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又大着胆子,往温恪手中送了一折带露的桃花。
沐苍霖因着方才惊马一事,对温恪颇为感激,早就起了结交的意愿。他见状笑着凑过来,打趣道:“探花郎不簪花,那可是大大的煞风景。都说人面桃花两相宜,小温大人,不如留着吧。”
手中的桃花是今早新折下的,已生发了翠芽,昨夜雨打风吹去,倒颇有些绿肥红瘦的凄楚。
温恪本想随手将花枝抛下,不知想起什么,忽而弯眼一笑。
那笑容恰似春冰乍破,雨霁云销,几位教坊司的姑娘呆了一呆,芳心乱跳,都以为探花郎喜欢,连连将手中的花枝奉上。
杏花,梨花,垂丝海棠花,每一段花枝都凝着朝露,显然是新折的。温恪却一一婉拒,礼貌地答:
“不必了。我只要这一枝桃花,便够了。”
在姑娘们失望的目光中,温恪将桃花枝别在麒麟云纹带上。桃枝的新叶润翠湿碧,让人想见明镜似的胭脂湖,和湖畔青屏山苍苍交叠的黛影。
京畿路已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江南的春花,或许已谢了吧。
三人一路打马游京城,在人群的欢呼笑闹声中,收到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贺礼。不多时,状元与榜眼已手捧各色七彩香囊,堆花罗绢,并金珠钗钏,唯有温恪手里,依旧只有那一段孤零零的桃花枝。
“小温大人怎么不取?”
“不喜欢罢了。”
平章公子对那些金银锦绣不屑一顾,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沐苍霖只当他不稀罕,岂料状元郎偏头一看,却见目下无尘的小温大人手中,竟宝贝似的捧着一样东西。
他笑嘻嘻地凑去一望,却见一条红玉线缠在那人修长的指间。沐苍霖有些好奇地沿红线望去,旋即长眉一挑。
——躺着温恪手心的,竟是一枚灰黯碎裂的桃符,符上刻着的,依稀是一只秀雅的白鹤。
温恪似有所觉,拢指将鹤符收起。沐苍霖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二人一路无言,在人群的簇拥下,并辔沿慈恩寺街向南走,很快,高大巍峨的南薰门便近在眼前。
“唉,都说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上京花——可沿路来除了那些教坊司的丽人,我连一朵花儿也没瞧见,放眼望去,全是翠绿的柳荫——”
新科状元抛着手中的宫花,颇为无聊地叹了口气。张秉谦一言难尽地瞧了他一眼,温恪攥着手中的鹤符,亦没有接话。
南薰门是游京的最南端,仪仗行至此,鼓乐暂歇。温恪垂下眼帘,刚要掉转马头,忽闻耳边传来一阵泠泠细响,冰玉相激般,在人群嘈嘈切切的笑语中直如天音一样悦耳。
温恪心下一紧,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烟青色的鹤氅掠过街尾熙攘的人群,恰似舒云拂过皓月。
他心头一阵猛跳,双唇微颤,一个在唇齿间流连千回百转的名字呼之欲出,温恪喉头微动,还未及出声,远处那袭鹤氅的主人却已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
那人秋霭似的袍袖随春风微微扬起,温恪目力所及处,只有他清癯萧索的背影;朱红色的剑穗随风轻轻一晃,拂过那人搭在剑彘上的、冷白如玉的指尖。
“澡雪!”
温恪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驾了龙雀飞驰而去,麒麟云纹带上簪着的桃花不堪东风摧折,浅绯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零如雨。
温恪急急勒马,龙雀人立而起,长嘶一声。他额角微微沁汗,环顾四周,可目力所及处,哪里还有那抹烟青色的影子。
四处尽是人群的欢呼笑闹,方才耳边那样微末的铃铎声,也随着骀荡的春风,悄然远逝。
“……阿鹤。”
桃花谢了。
金赤辉煌的麒麟大带上,唯余一段带着新翠的空枝。
是他听错了。
鸦青色的长发,秋霭似的披氅,朱红的剑穗,冷白的指尖——
如露亦如幻,一切都像失落的梦一样,恍惚回神之后,仙踪已杳,无迹可寻。
“小温大人,回神了!”
沐苍霖从身后赶来,与温恪并辔而行:“瞧见什么人了?知交故旧么?”
温恪攥紧了手中的桃符,轻轻拨转马头,向北折去,低声回道:
“……没什么。许是我头脑发昏,一时认错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橘猫:探花郎,你看人群中的少夫人,是你走丢的鹤吗?
【注】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唐 孟郊 《登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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