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踏香行

    温恪长眉微蹙, 似乎想说什么,沈绰扬起唇角,矫首昂视,分毫不肯输了阵仗:

    “小温大人,若下官记得不错, 您年前在临江还只是个廪生。”

    沈绰此话方落,沐苍霖与张秉谦果然齐齐转头向温恪望去。

    今晚琼台夜宴新科进士, 这一甲三魁的席位, 毫无疑问便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沈绰不屑地乜视着两位出身寒门的廷魁, 继而哂笑一声,意有所指地望着温恪:

    “温大人如今春风得意, 可千万别喝了泉水就摔瓢——您这一声‘探花郎’,可是我东州八大世家给的。”

    “官家传胪礼罢, 当廷宣读殿试三魁文章, 小温大人惊才绝艳, 崇政殿文武百官皆有目共睹, 在下愧为榜眼,亦自叹不如。”

    沈绰皱眉回头,却见说话的人, 正是一向同温恪不对付的张秉谦。榜眼郎搁下流光杯, 平静地望着这出言不逊的世家子, 淡淡道:

    “凡殿试登第者,皆为天子门生——沈大人话里藏刀,莫不是觉得‘探花’二字非官家御赐, 而是靠你世家恩荫得来的么?”

    “你——”

    沈绰怒目瞪着他,双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隐隐暴起。

    张秉谦这话实在说得妙绝,一来质问他挑衅无上皇权,二来笑话他不过一介才疏学浅的荫补官——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半个脏字也没有,却既狠且准地戳在他心窝上,教人反驳不得,憋出一肚子火,真不愧是官家钦点的榜眼。

    “沈二,官家圣驾将至,你快些回席吧。”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温恪负手立于案前,目光淡淡瞥向琼王台下掩映在葳蕤花木中的御道。

    沈绰偏头望去,隐约的雅乐声自远处御道飘来,卤簿玉辂在前,林木萧疏处,浮起一顶明黄色的华盖。

    沈绰不敢造次,却也实在难咽下这口气。他刚想好一套绝妙的说辞,岂料温恪根本不将这点挑衅放在心上。这虎虎生威的一拳恰似打在了棉花里,沈绰胸膛微微起伏,怒极反笑:

    “好得很。恪儿,你甘愿自降身份,同这些一穷二白、在京中无亲无故的寒门士子厮混一处,我不奉陪——他日若有所求,你可休要寻我。”

    沈绰忿然拂袖而去,温恪神容自若地撩起袍裾,端坐席间,替沐苍霖与张秉谦斟了茶,无奈地叹道:“方才那位是我少时的朋友,好争胜,爱面子,言语有些偏激,本性却不坏。”

    张秉谦二人谢过,正待攀谈,却听台下遥遥传来一声宣呼:

    “天子驾到——”

    呼声自远处传唱而来,琼王台上下归于肃静,宴乐暂歇。花木交映的宽阔御道上,传来一阵辚辚车马声,伴着銮铃清越的细响,振袖抖衣声接连响起,百官肃容起身,撩袍跪下,山呼万岁。

    苍青色辂顶,正黄的华盖,左太常,右龙旗,六马齐驱并驾,驺从随扈皆着绣鹊纱罗袍,銮铃之后,引着一辆华贵的舆驾。

    圣驾在一株芳菲的老桃树边停下,一名着金线蝉衣的侍奴匍匐跪地,御道两边的黄门内侍在他背上铺满香花,另两名轻轻挑开车帘,服侍官家踏着奴背下了车舆。

    ——这是上京贵人出行的独特仪轨,文人墨客雅称之为“踏香行”,对侍奉的奴隶而言,是无上的恩典。

    神睿皇帝戴博山衔蝉通天冠,身披绛纱袍,威严冷湛的目光扫过乌泱泱跪倒一片的臣子,及至新科进士席,终于面色稍霁。他缓步走上王台御座,微笑道:

    “众爱卿平身,赐宴。”

    琼王台下金翠池里,再度响起清浅的歌吹声。教坊司的丽人们随着乐音在花影下和歌而舞,宫扇半掩面,敛袖笑回眸,腰肢袅娜,盈盈不堪一握。

    天色已然昏黑,霜月和着银灯,长庚在西天显得格外灿烂。盘龙御案上,点着一盏“霜下香”,神睿皇帝满意地望着御座下首的新科进士,朗声笑道:

    “今日琼台夜宴,满座灯锦辉煌。朕凝神一看,才惊觉这‘辉煌’二字称颂的并非这上京十里芳菲,而是我春闱登科才俊。”

    皇帝此话方落,张崇便拱手附和:“官家所言极是。老臣听闻,龙门牡丹花分十二品,滇南茶花,更有‘十八学士’。好花难得,老臣寻遍天下,终于养出这百八十朵芳花,进献于陛下——花品喻官品,今日官家夜宴新科进士,何不簪花琼台,应时应景,也算风雅无双。”

    神睿皇帝像是觉得有趣,抚掌笑道:“好!张爱卿,将这一百八十位芳官呈上御前吧。”

    张崇躬身领旨,两名小黄门将一只兜着绛纱的金笼搬上琼台,文武百官凝神望去,只听“答”地一声轻响,黄门内侍将金笼小心翼翼地放下,揭开纱幕,将花笼取下。

    “官家请看,这第一品芳官,名‘十八学士’,正是夺魁天下的花中宰执。一株山茶,花开十八朵,每一朵花,形色都各不相同。开时齐开,谢时齐谢,真可谓妙绝天下。”

    沐苍霖偏头望去,御座下方汝瓷花盆里,正栽着一株苍郁的山茶,枝头缀满带露的繁花。

    粉、青、白、茜、金、靛、墨、紫,花分十八色,红的一朵便是全红,黛的便是全黛,每朵花形香各异,绝无杂色,远远望去,如天女无意间遗落的霓裳,姹紫嫣红齐聚一株,好看极了。

    沐苍霖悄悄别过头,低声问温恪:“你说这‘十八学士’,究竟是真是假?方才那位沈大人可说,这琼台御苑里的花,都是金丝掐作的帛花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亿点短小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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