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霜下鹤

    温恪凝眉望着“十八学士”, 夜露渐浓,灿烂的银灯映着十八朵色香各异的茶花,冰清雪润,香培玉琢。

    “素闻此花为天下茶花之魁首,花期在腊月。琼台夜宴非比寻常, 能得圣眷的,唯有大雅的珍稀花品, 做不得假。如今清明将至, 山茶大都谢了, 张大人栽培此花,想必费了不少心血。”

    沐苍霖闻言低声笑道:“琼王台上下满是堆金砌玉的假花, 也不见官家瞧上一眼。反倒是身娇体贵的‘十八学士’,在王台上众星捧月地供着, 倒也稀奇。”

    神睿皇帝望着座下争妍斗艳的异种茶花, 环顾席间群臣, 状似无意地问道:“众爱卿以为, 这第一品的芳官,应赐哪位新科进士呀?”

    今年春闱进士点得非同以往,单看前三甲, 寒门下士便占了大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吃不准官家什么意思, 又颇为顾忌八大世家的脸面,不敢贸然表态。

    张崇不动声色地望了温有道一眼,平章大人目不斜视, 轻轻掠过佩在腰间的金鱼袋,将紫纱袍上皱褶抚平。神睿皇帝面色微微一沉,礼部尚书连忙向前一步,低头拱手道:

    “老臣以为,这芳官第一品,合该赐予新科状元郎,以彰浩荡皇恩,昭告天下读书人。”

    “嗯,张爱卿言之有理。”

    沐苍霖正与温恪交头接耳,猝然被人点名,不由惊了一跳。他心跳如鼓,起身行礼道:“臣才疏学浅,愧不敢当。况且……”

    “况且什么?”

    神睿皇帝见他吞吞吐吐的,面色薄红,略带尴尬,反倒饶有兴致地问:“爱卿直言便是,朕不会降罪。”

    沐苍霖低下头,俊脸涨红,有些不自在道:“臣被官家擢为状元之前,不过一介种地的佃农,粗手笨脚的,只会种些低贱的庄稼,恐怕……伺候不了这样身娇体贵的芳官。若这‘十八学士’在微臣手中香消玉殒,岂非辜负官家一片厚爱。”

    琼王台上静寂了一瞬,远处百官席间,隐约传来细如蚊讷的窃笑声。沐苍霖顶着一众达官显贵审视的目光,神容坦坦荡荡,脊背挺直如松柏,似乎分毫不为自己出身佃户之家而感到羞耻。

    神睿皇帝望着这位朱笔钦点的新科状元,淡淡“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沐卿还有什么难处?”

    “微臣虽见识浅薄,却也知如‘十八学士’般名贵的花品,须精心伺养在锦绣丛中。”沐苍霖顿了顿,长揖到地,“上京米贵,居不易,微臣囊中羞涩,在京中仅有一处偏狭的租邸,张秉谦亦然。人多知遇独难求,一品芳官虽好,却也需懂它的主人——臣斗胆请奏,‘十八学士’宜改赐探花郎。”

    温恪蹙眉望向沐苍霖,后者冲他眨了眨眼。张崇瞧了瞧官家的神色,又偷眼去看平章大人,却听御座上的天子朗声笑道:

    “朕还当状元郎有什么难言之隐,原不过区区小事耳。”神睿皇帝话音方落,眉宇间的笑意却倏地变沉,威严冷肃的目光扫过席间百官,“江山社稷,罔不祇肃。‘稷’者,为五谷之神,祖先后稷也,素为国祚万民之基。何谓低贱的庄稼?何来卑贱的佃农?众位爱卿,何故重这浮华芳官,而轻五谷之长?”

    文武百官皆低头不语,沐苍霖神容一肃,撩袍跪于陛下。官家望着这位出身佃户的状元郎,话音和煦了三分,非但不曾怪罪,反而颇为赞赏地笑道:

    “科举不问出身,君子安贫,自成风骨——春闱状元,当赐一品芳官,百花魁首,并赐京城官邸,随扈花侍者三——沐卿,你可要好好养着这‘十八学士’,切莫辜负朕一片苦心啊。”

    在场百官沉浮宦海,个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官家话里的意思。沐苍霖面有喜色,行叩拜大礼,俯首谢恩:

    “臣谢主隆恩。微臣身为朝官,当处处为我大虞江山社稷、国泰民安着想,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有状元郎珠玉在前,官家顺理成章地赐了榜眼二品芳官“金玉满堂”,并京城府邸,及至温恪,御座下的三品芳官,恰是一株纤纤弱质的“霜下鹤”。

    “花色如雪,面敷薄红,倒如胭脂一般,只是枝叶轻弱,不堪摧折。”神睿皇帝望着台上第三品芳官,由衷赞道,“雪瓣如鹤羽,顶红点朱砂,当真雅致高华。只可惜这花病柳扶风,恐怕难养。唉,这三品芳官——”

    “臣喜爱非常,恳请官家割爱。”

    神睿皇帝循声望去,这位年仅十六的探花郎眉眼低垂,恭恭敬敬跪于陛下,却忍不住偷眼朝那株“霜下鹤”望去,朗星似的眸子里,像是有揉碎的霞光。

    皇帝偏头瞧了温有道一眼,旋即轻笑一声,对这位纯挚天真的少年探花郎起了慈爱之意:

    “朕准了——既为一甲三魁,亦赐探花京邸一处。俗语云,百善孝为先,朕怜你在京中有父族亲眷,便赐居朱雀大街,平日也方便父子同堂,以尽孝心。朕瞧你喜爱这‘霜下鹤’,不如赐府邸名为……放鹤轩吧。”

    朱雀大街作为上京内城最繁华的通衢要道,可谓寸土寸金,非高门显贵不得居。今番琼台夜宴,官家一赐豪邸,二赐府名,算是对探花郎独一无二的恩宠,也算是对东州八大世家示以抚恤。

    温恪恭敬叩首,行礼谢恩。待神睿皇帝接二连三赐完这一百八十品芳官,明月已上中天了。

    金翠池中霓裳舞罢,又换折腰。官家今日似乎兴致颇好,圣容和煦,展颜笑道:

    “——诸位爱卿不必拘束,今日琼台夜宴,君臣欢饮达旦,不醉不休!来人,赐酒。”

    几名身着点翠袍的内侍官手捧承露盘,将一盏盏清酒奉至新科士子前。一甲三魁的特别些,用的是描银夜雪杯,清冽的琼酒盛在银杯里,碎光随着春风轻轻一晃,映出一轮银灿灿的月亮。

    “这杯中盛的,可不是寻常酒水,而是十年陈的‘玉液金波’。酒带百花香气,入口香浓,醇厚回甘,宜细呷慢品,正是酒中仙葩。”

    众进士纷纷谢过皇恩,执杯细品。

    温恪望着承露盘中的夜雪杯,有些迟疑。他不爱饮酒,也不太会饮酒,可今日琼台夜宴,天子赐酒是何等无上殊荣,为人臣子,必得满饮此杯。

    “小温大人?”

    “微臣谢官家赏赐。”

    温恪接过夜雪杯,浅浅呷了一口,一阵奇特的香气自唇齿间逸散而出,紧接着,那芳香又化作烈辣,带着一点儿难以言喻的清苦药味,烫得他舌尖一麻。

    沐苍霖与张秉谦都是爱酒之人,早就满饮此杯,似笑非笑地望着温恪。

    沐苍霖出身陇右道,成日里将西凤烈酒当作水喝,这点儿十年陈的“玉液金波”对他来说就跟玩儿似的,尝在口中,同糖水没什么两样。

    “小温大人年纪轻轻,尚未及冠,约莫不大喝酒吧?”

    沐苍霖笑嘻嘻地勾着温恪的肩背,往那满满当当的夜雪杯里瞧了一眼,拖长嗓音戏谑道:“噫,还没喝呢。”

    温恪淡淡瞥了他一眼,仰头将“玉液金波”一气饮尽。沐苍霖瞧他喉结滚了滚,眸光冷定地望过来,抚掌赞道:“好气魄。”

    烈酒入喉,刹那间烧起一阵辣意。官家赐下的御酒既香且冲,温恪喉头焦灼,冷着一张脸撩袍坐下,雪玉似的耳尖却微微发红,很快,那点薄红蔓至颈项,微醺顿作飘然了。

    作者有话要说:橘猫:(作招财猫摆手状)恭喜小温大人喜提首都三环以内豪宅一套,今后可有金屋藏鹤的地方了!向鹤仙儿求婚的时候,也算有车(龙雀)有房(放鹤♂轩)的体面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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